随着父亲回家日子的临近，我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闲暇时间我想象父亲年迈的身影，不忍想那可怕的病毒，怎样一天天在父亲身体内嚣张跋扈，却让我们无能为力。
更多的时候，我的思绪如春天的藤蔓，在沐浴暖阳，春雨浇灌后，迅速舒枝散叶，如整个夏天的村庄，笼罩在一片青绿之中。父亲，就如阳光雨露，在扉白的词章上，将我们婉约的人生长河里，激起无数豪放的浪花。在苍白的人生底色中，大字不识的父亲，挥笔泼墨就是一幅幅浓墨重彩的佳作。
记忆中的三三事，如村西消失的河流再次涓涓流淌。那个年代，家家穷困潦倒的岁月里，是父亲瘦弱的身躯，拖起我们童年美丽的星空。
01
记忆最深刻的大院。那个大门口的小茅草房里，一间不到十平米的房子住着我们一家七口人。
小时候的我异常调皮捣蛋。放学不按时间回家，跑到河西的麦地里和伙伴们偷豆角，摘羊奶角。走学路上偷家里的粮食，去临队的果园子里换果子吃，老是迟到。
老师大概是非常讨厌我的。不然总让我坐最后面，还和一个智商不够的女生同桌。于是我们老打架，最后老师一气之下就没收了我的桌子。然后我就像个另类，孤零零站在教室后面听课。
一个礼拜过去了，我依旧站在教室后面。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二姐叫不动装睡的我，一个人去学校了。我继续努力装做睡的很开心。
父亲从地上回来了，推门发现了蒙头睡觉的我。我胆颤心惊的以为父亲会揍我，或者怒气冲冲的骂我一顿。事实是记忆中的父亲，从来没有说过我们一句不是，更别说打我们了。
我们都惧怕母亲，只要听见母亲说我们不是，父亲即刻冲过来，抱起小的，领上大点的，一溜烟跑出很远。留下母亲一个人呆在哪里。
那个清晨，左撇子的父亲带上左撇子的我，来到学校。远远的我们看见了正在上操的老师和同学们。父亲鼓励我去加入晨跑的队伍。那天早晨，老师破天荒让我回到座位。
父亲推着他那辆车，在远处看着我。他总在车子的另一面，让人看着别扭极了。等我跑第二圈时，父亲已经走远了，那个瘦弱的身影终于拐进一截高墙，再也看不见。
02
邻大队有人家买电视机了，这个消息瞬间传遍周边的村庄，而且看电视每人每次二分到五分钱。
父亲是个极爱热闹的人。那个深秋的晚上，父亲几乎每晚都带我们去看电视。黢黑的夜里，父亲带着我们五个，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秋收后的庄稼地里，心情却是无比的欢快。
在没有一本课外读物让我们了解这个世界精彩的童年里，那些历史故事比如《杨家将》，《包青天》，近代传奇人物《霍元甲》，《海灯法师》等电视剧，在我们幼小的心灵种下善恶的种子。漆黑的小院里，人们忘记了白日的劳顿，忘记了生活的困顿，忘记秋夜凉意。黑压压的小院里人们都被电视里精彩的剧情吸引，没一点声响，星子在深邃的夜空闪耀着，月的清晖似轻纱般弥漫了整个村庄。
在后来我们邻村人家也有了电视，大概就几分钟的路程。父亲依旧每晚饭后抛下油灯下做针线活的母亲，带我们去看几分钱的电视。
那时乡镇府大门口有露天电影，父亲也拉我们姊妹五个，跑几公里路去看。我们四个轮流坐在架子车上，父亲拉着车，大姐在后面推，那熟悉的沙沙声再次响彻夜空。路旁白杨树在风中窸窸窣窣作响，夏夜里更有趣的是聆听蛐蛐发出悦耳的叫声，麦地里青蛙也不时欢叫着。夏夜多美啊，我们仰天看着漫天星斗。看月宫里嫦娥姐姐的身影，找寻牵牛织女星。
我们的车总停到银幕背面，正面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我们看《哪吒闹海》，为淘气的哪吒又哭又笑，看《卷席筒》，看《七品芝麻官》，看《上甘岭》……
阳光透过那个几乎用纸活的小小窗户，粗糙的墙壁被烟熏得发黄。一张小小的炕，上面破旧的毡被烧得发黄发黑。两三条粗布被子，是外婆纺的粗布缝制的。挨炕一个高高的泥炉子，是我们冬天取暖用的。
我们看电影总是不到一半就呼呼大睡。朦胧中有时我们能听见那沙沙沙沙的声音。然后一觉醒来，就是阳光满屋的照着。
03
一九八三年，我们有了新家。父亲在那一年得胃病，从死神手中捡回了一条命。
新家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快乐和自由。比如墙角抓胖肚子蜜蜂吃蜂蜜，比如清晨听门前大树上的喜鹊叫，比如抓麻雀。我们再也不担心去鸡窝收错蛋而怕婶婶的责怪。
父亲像个打鸟的大英雄。那时候的冬天感觉一直就是冰天雪地。午后的阳光照在这样雪白的地面上，分外刺眼。
天仿佛格外冷。这样的日子里，我们几个都缩在屋子里面，或钻到热被窝里面不想动弹，无趣的很。门外屋檐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的叫着。父亲拿扫帚扫开一块空地，撒上糜子或粮食，然后用栓绳的粗木棒支撑一个大筛子。麻雀在这样的日子里无处觅食，自然很容易上钩。一只两只，有时候能抓到十几只麻雀。父亲去后院喂他的骡子，回来时怀里竟然又揣了好几只麻雀，那是麻雀跑到堆草的房子里觅食，被父亲一扫帚下去打的。
我见不得那样血腥的场面。然而烤麻雀肉的香气，却是此生吃过最好的美味了。
04
我上高中了，离开家到了县城。二姐先我一年考到市里的卫生学校。于是父亲开始吆喝着他那匹枣红色骡子车，来回奔波在那条石子路上。
我骄傲的父亲，斜跨在车辕上，一边驾车，一边不时和路人打招呼，不等别人问便大声说送二丫去武威，送三丫去民勤。他的二丫是乡里第一个考上中专的，他的三丫是村里第一个考上高中的女娃娃。
这样的专车一坐就是十几年。每次我们从四面八方回老家，下车第一眼就看见父亲，他那黝黑而清瘦的面庞变得越发苍老，只是他的脊背永远挺的那样直，走路带着风。不远处斜坡下，是他的爱将那匹粽色骡子。父亲啥时候换了车，从架子车升级到了小皮车，车厢越宽畅了。
那是我结婚后，生了女儿不久吧！女儿爱坐爷爷的小皮车。她总乘我们不注意，迫不及待的打开了给父亲买的饮料，边喝边奶声奶气的说“爷爷一个人喝不了，撑坏了怎么办？”父亲回头看着他一手带大的外孙女，满脸宠溺的看着女儿。
“沙沙，沙沙”，“哒哒哒哒”，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在耳边想起，这曾经在梦里，在黑夜，在无数白昼轻轻响起的声音，那是一种似催眠曲般让人内心深处无比宁静安稳的天籁之音。“哗哗，哗哗，”那高亭的白杨似故人般欢唱着。我的蟋蟀，我的蝈蝈，我的亲人，我亲爱的土地。
05
亲人，是在你困顿时从来总无条件给予你最无似的帮助。
2004年春天，赋闲在家三年的我拿手中仅有的几千块钱回县城开了一个小店，女儿依旧留老家由父母照顾。可就在那一年我怀了二丫。
一个人，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店，吃住都在店里。那年九月，原本还有一个多月才到的预产期忽然提前。当姐姐送我到医院，保胎药不能见效的情况下，折腾到中午，二丫呱呱落地。
姐姐给公婆和爱人打了电话，他们的口径很一致，让医院处理掉。婆婆坐车赶来，久久不来医院，坚持不要早产的二丫。后来父母和姐姐做了决定，将落地几个小时里无人问津，瑟瑟发抖不停呻吟的二丫，送进保温箱。
我是偷偷在店铺里坐月子。不知怎么让计生站的人知道了堵在店里，将店里仅有的货物都拉走了。而手头那点钱，交了医院的费用后，所剩无几。
东躲西藏的日子过了三个月，回到婆家。快腊月时我孤身一人又回到店里。空荡荡的店铺里，几乎没有什么可卖的东西。姐姐说，把欠的电话费交了，打电话也能赚点钱，我没敢再告诉姐姐，我已经身无分文。旁边的店铺已经开始大量囤货，准备腊月大卖。
那天隔壁邻居的老爹进来，看着我说为什么不去进货，马上过年了。我和他儿子都卖一样的东西，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母亲打电话给我，说让我回家。我再次踏上回家的路。父亲还像以前一样等在冬日的路口，我坐上父亲的车，心里所有的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沙沙，沙沙”，“哒哒，哒哒”，熟悉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回响。我看着车辕条上的父亲，生活的窘迫已变得不那么难受，一切都会过去。
回到家不久，父亲从储藏室出来，手中拿着一叠红色的钞票，几粒小麦从钱中间掉到地下。父母总喜欢把钱埋在粮仓里。“，给，昨天卖粮食的钱，你赶紧拿去提货。”
我接过父亲手中的两千块钱，第二天就上兰州进了货，店铺终于又起死回生。
06
父母在零八年去了广州，一去就是十多年。偶尔有时间，我们也飞过去陪他们，但时间总是很有限，很少。
一九年，爱人肺癌晚期。姐姐妹妹劝我带爱人去广州找权威专家再看看，须能治好。
那是元旦前夕，我们到了温暖如春的广州。广州的冬天比夏天好多了，花也喜欢在这个时候开的姹紫嫣红。花还是那么美，那么动人，那么惹人心醉的花。亭前的翠竹一片翠绿，连绿萝都长的那般肥硕。
然而看花人却没有半点兴趣。那个早晨，我一个人在小区里漫无目的行走，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来到几年前来过的荷塘。与岸边盛开的夹竹桃，婆娑起舞的长春花等不同的，此刻的荷满塘的枯枝败叶。枯黄纤细的枝倒影水中，惹人爱怜。
我无心情看花，呆呆坐在石墩上发呆。母亲打电话过来了，问我在哪里？回来吃早饭。我说在一处荷塘，父母曾在满池荷花盛开时拍过一张照片。然后我说不饿，不用等我。
“青儿”，我的乳名。父亲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我走到马路上，看见推自行车的父亲，依旧保持着他那看着特别扭的姿势。一丛三角梅丛他身后的斜坡垂挂下来，开得那般灿烂悠闲。
“上车”，父亲一条腿已经垮到车上。我一楞，连忙说不行不行。父亲已经七十八岁了，怎么能再驮起近百斤的我。“上车，”父亲这次语气有点命令式的，让你仿佛再没有勇气拒绝。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雁乱飞”，如故乡那条路。父亲瘦弱的脊背，有些吃力的蹬着车。春风十里，父亲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07
我已经在心里无数次否定父亲患病的消息。想到贪吃的父亲不能吃东西就心疼的厉害。姐姐说也许回家父亲就好了。
是啊！回家一切就好了。我的眼前又闪现出父亲背着手在公路旁翘首以盼的身影。父亲驾着车，坐在车辕上。“沙沙，沙沙 ”，“哒哒哒，哒哒哒”。
这个丰收的秋天，愿我的父亲健康长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