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镯


“爸妈,我回来了啦!”还未进门,我的声音便率先地飘进了屋。

我拎着礼物,进了门。今天是她的第四十六个生日。

“今天怎么这么早?我饭都还没煮好呢。”我妈系着围裙,在刚搭好的灶台边忙碌。“洗洗手,帮我把这头蒜剥了,我还着急用呢。”她催促道。

我懒懒地应了声,扔下手机帮她剥蒜。

“我爸呢?”我倚在门口,笑嘻嘻地问道。

“不知道,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也不知道干嘛去了,连菜不帮我买了。”我妈气鼓鼓地说,弯弯的眉眼轻蹙着,像极了小孩子。她手中依旧挥动着勺子,翻动着锅里的胖头鱼。

三月的暖阳斜斜地透过窗户玻璃落在地面上便成了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光斑,空气中扑起的微尘在一方光里跳跃。砂锅里煨着的蹄花汤正咕噜噜地冒泡,时不时地飘出一股香味。

菜已上桌,始终不见他回来。摆在桌上的手机里的电视剧已播到剧终。许是饿了,她不耐烦地让我打个电话催促他。

门外的阳光里一个阴影闪过,此时的父亲穿着一件黑色夹袄从屋外进来,只见他深沉的皱纹里隐藏着一丝浅笑,夹袄的兜里似乎还藏着一个盒子,看起来鼓鼓囊囊的,我觉得他今天很是神秘。

“我回来啦!”他在门外轻唤道,言语里带着喜气,“快去把我的酒杯拿出来。”

我进屋找到了他拿小酒杯,递给他。

“还知道回来?去哪儿了?”她有点愤愤地说,“你就知道喝!”她作势要抢走他手中的酒杯。

“就一小杯。那给你也喝一点。”父亲央求着,又接着说:“乖,我今天给你买了好东西,就让我喝点。”

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从来没有给过母亲什么惊喜,今天这一句话,我倒也着实一惊。

说着,他顺势从兜里拿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你看,这个好不好看?”他像是哄小孩子一般地问道,眼里满是星星。

“哇!”我惊呼一声,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盒子,一双纤丝手镯躺在盒中,细腻的手镯在橘黄的灯光中闪着亮光。

“你怎么?”她惊讶地说不出来,“一大早就跑出去,就是为了这个?”

“喜欢不?”他沉沉地问道。

“还行,贵不?”妈直接地问道。

“不贵,不贵。”爸像是长吁了口气, “你喜欢就好,戴上试试吧。”

妈在围裙上搓了搓手,拿起一只镯子细细端详,甚是满意地笑着,眼角的细纹扬起了好看的弧度。一只手慢慢套了进去,然后她扬了扬手,问道:“瞧我好看不?”

他直直地望着她,一直呵呵地傻乐,拿起手中的酒杯,小饮了一口,似乎分外享受这不易的时光。

墙上挂着的老时钟正滴答地转着,一切似乎又回到了1988年的春天。

或许是二月里,春寒未尽。即使阳光再怎样温暖却也敌不过一阵风袭来。田埂上招摇着或紫或红的豌豆花,一朵朵,一簇簇,在撩人的春风里摇曳生姿。

第一次见到周粥时,她正围着一条大红围巾在地里摘菜。在一簇簇豆荚花中,她像是一只欲飞的蝶。两条油亮亮的辫子垂在脑后,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地便勾走我的魂。

我是家里的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而周粥是家里的小女儿,还有两个哥哥。

我本是不愿强求别人嫁给我的,毕竟我身材矮小,生性木讷。除了会做一点木工,其他的什么也不会。而我的大妹和周粥的二哥恋爱了,在两家婚事相持不下的时候,我和她便成了他们牺牲品。我为这父母安排的婚事担忧。

后来一阵折腾后,她成了我的妻。

她对我说:“除了一双镯子,我什么都不要。”

由于我长得不高,相貌平平,她能答应嫁给我,我也极高兴的。可这一双手镯我却犯了愁。我见过村中许多婆婆手腕上都带了一只,或雕花,或纯纯的纤丝,大都是自己的嫁妆。

我坐在院子里,一只又一只地吸烟。阳光直晃人眼,我将烟头摁熄在地上,一抬头忽见院里开得正好的桃花。我怔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我没有金银首饰,可我是木匠,我能做小东西啊。为此,我砍掉了养在院里十年的桃树。

从锯模型到雕花,我花了整整半个月。剩下的木料,我为她打了一套大大小小的首饰,其中还有一个首饰盒。用手细细摩挲着那一对龙凤雕花的手镯,我即辛酸又愧疚。我想等以后日子好了,我要用金银来换下她手里的木镯。

瞧见这些东西,她先是惊喜,眉眼弯弯的像极了天上明月。用手反复把玩着那对桃木手镯,嘴里不住地说:“真是好极了。”

我答应她,十年之内我要让她过上好的日子。

六月里的灯草在塘里疯长,地里的菜花也一搭一搭地开着,紫紫绿绿的一大片。我把穿着红色嫁衣的她娶进了门,大红的嫁衣映着她秀气的脸颊晓得十分耀眼,乌黑的发被盘在脑后别着一朵鲜艳的花。我驱着牛车,就这样娶回了我最美的妻。

鲜黄的丝瓜花爬过围墙,探出脑袋往院里瞧,看那“哇哇”啼哭的孩子便是我的第一个女儿。我的妻坐在那年被我砍掉的桃树桩上,解开衣襟给她喂奶。她一面抱着孩子,一面数落我。手腕上的镯子的花纹被她磨得依稀可见。

几年后,我的茅草屋拆了,为她修了栋结实的石头屋。在那屋子里,我的第二个女儿出生了,接着第三个,第四个陆陆续续地出世了。原本稍微宽裕的日子又变得紧巴起来。而计划生育抓得紧,我只好带着她离开新修的家,整日东躲西藏。

2000年的春天,我带她辗转别处落脚,仅凭着一床破旧的棉絮又开始了艰苦的创业之路。那一年,我送给她的一只木镯断了,原本雕花的镯子到最后殒命时细细的手环,亏她带了十几年。而剩下一只一直舍不得戴,锁在我送给她的首饰盒里,一晃便是十几年。

而我第一次向她食言了。看着满屋爬的孩子们,我依旧没有能力给她置办首饰。

那年收成不好,她为了两斤肉便买掉了蓄了多年的长发。我心疼她,她倒觉得我婆婆妈妈的像个娘们。后来,她不再蓄发。她的脾气日益暴躁了起来,总是一面做活,一面发火,而我也只能讨好似的逗她。

后来她同我一起进了城,在工地上灰头土脸过了许多个日夜,自己挣了些钱,子女也慢慢长大了。她原本光洁的额头也有了岁月的痕迹,整个人圆润了不少,一头短发也藏了不少银丝,一双眼睛也不再有神,总爱絮絮叨叨地指责我,在沙发上一躺便是一天。

我爱喝酒,她总捣乱似的不让我喝;我爱去打点小牌,却被她絮絮叨叨地说怕了,慢慢也戒掉了。就整日抱着手机看电视剧,我和她都不大会玩这年轻人玩的东西,原本大字不识的她,划开划去也觉得新奇,又羡慕嫂子捧着手机看电视句时的洋气,也去买了个手机,专门摆在饭桌上放电视剧。

此后的饭桌上,两人看着不同的戏,咿咿呀呀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出租屋。

一日,她正清理屋子,翻腾出一个木质盒子,那个当年送她的盒子早已落满了灰尘,她心疼地捧起来,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眼里闪闪发光。我忽然想起,那只盒子里除了只雕花的木手镯外,别无其他。

我心里一怔,不在理手中的电视剧演的是否精彩,我只是懊悔这么多年的承诺如同那只雕花木镯一样被埋进了烟火尘埃里。我渐渐地变得木讷,如同看不懂她见到别人手中的金银首饰的羡慕一般,对她的渴望渐渐漠视了。

每每家里聚餐,女人们总爱在家长里短里顺带炫耀一下自己的首饰,而她只能默默地坐在一旁,这场谈话仿佛和她不相关。而我也忙于繁琐的事中,无法顾及她的渴望。

上班时,我总会路过一家珠宝店。隔着橱窗,我总会看见那一双小巧精致的手镯。看着它的价格,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为她买下。

店里一个售货员,见我日日张望,也不禁起了疑。一天傍晚,我从工地上下班回去,路过那家店时,目光依旧在那双手镯上停留。

她突然跑出来叫住我:“叔,你是看上了那双镯子吗?”

我转了转身,嘿嘿地笑着。“我就看看,觉得挺好。”

“要不你进来看看?”她笑着,“现在我们店里正在打折,送给爱人当礼物最好不过。”

我挪动了步子,跟着她进店看了看。拿着那双纤丝镯子时,我想到她陪我这些年一起过来的艰难,见她带木镯的心酸。一个声音从心底传来“买下来!”。

可我依旧忍了忍,想到还有几个孩子还在等着我寄生活费,摇了摇头。而那售货员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说:“叔,若真的喜欢,那我就帮你留着。”

我对她笑了笑,转身出了门。

我盘算着等三月份她过生日时买下送给她,可一场病说来就来。

“疼啊!我肚子疼!”她推了推一旁熟睡的我,声音中带着哭腔。我听到她的呼喊也慌忙开了灯,看着她手捂着肚子,眉头紧蹙着,看样子疼得厉害。我很是心疼,连忙穿好衣服,扶着她出门。

只知道她中午吃饭时,一向胃口很好的她一碗饭也不曾吃下。她说今天有些不舒服,吃了些药便早早地睡下了,晚饭也不曾吃。没想到这病痛竟来得如此突然。

幸好邻居家的小孩在家,我央求他送我们去附近的医院。车上的她似乎疼晕了过去,我抱着她,眼泪竟不住往下落。那年我爸去世的时候我没哭,现在的我竟对死亡是如此的恐惧。

一夜没睡的我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发昏地想着万一她离我远去怎么办?我的镯子还没有买来送给她。我还没有让她享过一天的福……终于等来了她还好的消息,不过是急性阑尾炎,我瘫在长椅上,长吁了一口气,那一刻我从未如此轻松。

我带着刚买好的粥,轻轻地走进病房等着她醒来。看着窗外的阳光一点一点地透进来,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睫毛上。我想,等着她好了,我一定把那个手镯买下来,亲手为她戴上。

那个月,我不曾去上班,我想还有什么比照顾好她更为重要?她渐渐地好了起来,脸色红润了起来。我爱携着她的手,一同在公园里溜达。她本不愿意,还打趣地说:“老不害臊。”我也不在意,只爱在她身旁多做停留。

我摸到她手腕上圆圆的镯子,那触感不用看便知道是我送她的雕花木镯。

我为她理了理脖间的围巾,问道:“你还戴着它?”

她朝我笑了笑,默不作声。

约定的日子到了,我到店里,买下了那对纤丝手镯。

我看到她眼中的光,一如当年的模样。

如果连你最渴望的东西都不能送给你,那我还有什么值得期待?我们又拿什么来纪念我们的爱情?

现在你的首饰盒终于有了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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