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九年农历腊月二十四清晨三点,我在床上腾地起来,得知奶奶快走了,没来得及穿上靴子和带伞,就向田野的尽头奔去,经过三派闸的时候,雨果真下了起来,思绪很乱,一会想到过去,却又瞬间想到将来,干涸的河流,枯黄的水草,一直往身后跑去,我摸着脸上的水,流淌着泪的沟壑,心悬到了喉咙里,在没到奶奶家前,我压抑自己的哭声变成沙哑的喘气,我祈祷着,乞求着佛的念及,保佑他的子民,保佑我奶奶.其实除了向上苍告慰,我能做什么,没有保护好自己最亲的人,痛恨自己随着悲伤使眼泪成河.
雨的煽情让我做为一个成年人找到了肆无忌惮的借口,那一次次从心里抨击的花火都是真实地敲打着单薄的心灵,漆黑的夜一眼望不到一处灯火,好象全世界只剩下了这条路,我没得选择,黑暗掩盖了所有跳跃的灵魂,然后把我释放出来,去寻找奶奶的光芒.在这凄凉分辨不出白天夜晚里,我们零星地飘着,我希望,在各自划过自己的人生路口时,我们休息一下,哪怕是稍微的那么几年.
抽噎声已越来越大,沉默了虫鸣鸟叫的野外,分明是一阵阵惊悚,只泣得满城歌舞,只泣得撕心痛肺,只泣的那二十多年的日日夜夜宛如昨夕.
哥说,我打快到家门双腿就无力的跪下了,这是我唯一被生死深深感动的故事,我努力思索着,为什么泾渭分明的东西我们猜不透,在爱的路上是,在生与死的界限里更是,我们没有权利选择生,落到人间,只是一种幸运,也没有权利选择死,死了,只是自己本身在这个世界的结束,于是我想,人都是快乐的来痛苦地去,天哀哉,地哀哉,痛楚何来,只是往来昔!
哥在那个故事里髹出了白发,短暂的几天,我仿佛看完了人的一生,从风华正茂到垂暮之年,颓废、死寂、荒凉,去者不仅把遗憾留给了人间,也把痛苦留了下来,这些痛苦,承受起来,将是一生生生不息的思念,将是对后人们满打满算的余生.
雨顺着哀怨的气息飘荡在每一块田地,回旋的唏嘘似一把长唪的号角,那年轻的鼓手撒尽了心头的悔恨,路变得有些泥泞,漆黑狰狞地看着一切,但方向仍是唯一的,是的,唯一的也只有方向,如果是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可能会被花的芳香刺鼻,野草的茂盛遮眼,迷失在热泪滢滢的生命力中,然而今夜的寒风凛冽,吹走了温暖,吹掉了温情,吹来了一遍遍伤心.
我没忘记那许多的事,窄窄的厨房里卷满灰尘的烧糍粑、烤茄子;手电筒下的书桌,奶奶的手高高举起,直到我写完最后一个字;庙宇里求来的平安符……我没忘记,在这个不信年长年少的年代,我永远是奶奶的孙子,她疼爱了二十三年的孙子,正踩着夜的帷幕焦急、担心、恳求,似乎要扯开它让明天重现,可是天太大,自己太微小,一场雨便将整个他走过的路淋得狼籍坎坷.
生命终究逃不过尽头,有时候说人生就像一场戏剧,我们演的高潮迭起激情满腔,当我们拖着尾音叹出最后的情感,我们宣判了自己的命运.诚然,死亡有许多种,也有许多方法去选择死亡,尽管他们没有抹杀任何生命的权利,于是无知让一些人轻易地就打破了上帝所谓的平衡,他们死了,这是不公平的,没有人来维系这种道德上的秩序,他们可以轰然一声从房顶上飘下,也可以寻找到一条洁净的河流掩埋自己的生命,他们浪费了口口声声被称颂的瓜熟蒂落的流程,他们注重了无视与轻狂,淡写了生活意义的本身.
在大地的哭泣还没来得及为他们祈福,上帝再一次将不公平撒向了人间,没有顾及亡者自己对生命的渴望与执着,没有顾及身边守侯的多少亲人与朋友,这不是道德也不是法律所能容忍的,因为没有标定亡者的哪一条准则和规定要他在某个时间突然死去,甚至,来不及,回忆这个世界的日子,回忆做过的事情,是该与不该.
我对自己许诺过,我一定要将生与死划分开来,多少年前我是生,多少年后我是死,我自己一定要清清楚楚.
奶奶的遗容让我泣不成声,我没想到来的这么快,没想到真正地生离死别能如此的残酷,两个人,就这么,轻易说不上一声再见,夜,死寂,静的恐怖,静的可怕.雨敲打着屋檐变得急促起来,我不知道那些平时的小生物躲到哪里去了,比如小鸟,比如一跳老高的麻雀,虽然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的夜,我不知道还有没有黎明,或者是明天,屋子里灯光暗淡,昏沉,坑洼的地面,破旧的衣柜,脏希希的鱼网把房间打扮的气氛融和,颓败,再也没有比这更能形容生活的艰苦了,我的奶奶,如果你认为自己受的苦尽了,为什么不享受完人间的乐再走?我的奶奶,你去了什么地方?告诉您的龙儿,让我陪着你度过.
时间印证了岁月流逝,也烙上了爱的羽翼,河水翻滚了一遍又一遍的波浪,同时习染了岸边的气味,一生的奔流,奶奶守侯了一生,守侯了我爷爷,我父母,后来又用尽全部身心地守侯我,那谆谆的教诲,唠叨的叮嘱,都是这个雨夜的长空不可响彻透的.
我提到哥,当然要说到科儿,这好像是个不成明的依托,他是个开朗的人,我是个”忧郁”的人,他能沉默地睡上十多小时的觉,我能把生与死书写得淋漓尽致,他说,活着为了什么,我说活着只是走完人生,然后有一段时间是空白,这空白的时间,就是等死.他说是你先死好还是我先死好,我说无所谓,所谓兄弟,应当不同生,但求同死.
我很怀念与哥和科儿在一起的日子,那时也把虚无的生死猜想的那么轻松自如,我能导演任何一场悲情局,挥着手咔嚓,你进地狱,他入天堂,反正回报只是好人们为找到心虚的一点慰藉胡乱编出的借口,相反坏人更觉得心安理得.学校真是一块圣洁的地方,那里不死人的,或者很少死人,我很佩服神的主义:对于年轻的生命,我们要他体会到的,只有漫无目的的快乐,即生的趣味,仅仅的稍不留神,我们就会陷入流连忘返的怀念中去,神就是这样讲的,欺骗了所有人的读书时代,把死延伸的老长,而把生延伸的更长,仿佛属于我们的日子永无尽头.
我打开思念的缺口,记忆像溃堤的洪水,奶奶的离去在我的心中种下了永远的痛,荒芜贫瘠的土地上,那种难以计量的今后该用怎样频繁的伤心打开这亲情缠绕的门,那堵通向生与死的门镇镇地站在那里,我该怎么越过寻觅奶奶的身影.
花自然地谢了,红颜不改,只是墒情地凋落,这便是残忍.
准备丧礼在我漠视的目光前进行,天死死的,将奶奶遗体一路颠簸地移回我们的家,从另一条较宽较远的路上,我的眼泪更见多了,铺满了一地的露珠,就是我的眼泪,邻旁的小草在寒风里孤独地招展,迎候着我,用这数不完的人间恩怨.
每家每户的房子,里面住着每一家人,他们很幸福,他们能温馨地睡觉,能躲在被窝地预算着未来的日子,路过的时候,尽量把嚎哭变得无声,和震耳欲聋的拖拉机声音一起,还是把他们吵醒,家,真的离我们好远,好远.
逶迤的山的轮廓描绘出一道模糊的曲线,分明是泪水湿禁了的眼睛看着人生起伏的线条,周围光秃秃的山脊,在清清的静乐湖水边,与哥和科儿在一起,衡量着生与死的距离,思忖为什么道路总是出现岔口,通向这一条的很长,通向另一条的很短,当我们的人生完美谢幕时,我不知道,沿路的风景我们是否欣赏遍了,我们是否依旧记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无怨无悔.
我或许会做个美梦,醒来了忘记烦恼是什么,我或许拍几下篮球,压力就如负释重,我或许什么都不想不做,就冷冷地看淡一切,科儿不行,哥更不会,但罩在我头顶上关于生与死的话题一直盘旋,可惜我不是医生,我曾立志当一名医生救死扶伤,就算我是名医生,我想我那些科学的解释也回答不了我自己哲学式的问题,回答不了上帝的公不公平,回答不了活是为了什么死后去什么地方.
简单的灵位搭起,天灰蒙蒙的,母亲的哭声和父亲的苍老把堂屋充斥的分外悲切,差点找不到灵衣,用我学校的被单做了垫底,遮住奶奶面庞的那一刹那,鞭炮想起,惊天动地,我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哭出了自己全部的感情,撕歇底里的声音,和鞭炮声一起,回荡在整个村落的上方.雨,你就下吧,纵使你把这个寒冬所有的颜色都清洗,留下厚厚的黑白,我也不会害怕,在这几乎就要到的新年,我看不到了光明,看不到了被风吹倒了草的样子.以前就说再也不会相信老天的我从幻想中挣扎出来,现实的无常把残酷甩进了每一个细胞.我还记得十天前,妹妹的婚礼,您说,怎么自己还不结婚,我还记得三天前,您说,想看到我成家立业的时候,我还记得两天前,您说,我剥的香蕉很好吃,我还记得一天前,我在门口又返了回来,我万万想不到的,您在这天夜里离开了,离开了您守侯了一生的家,我很自私地想,这是很多痛的一种,而且尤其突出.
冬天里的田野雾气重重,我甚至怀疑来年再也结不出厚实的果实,河水枯了,道路坏了,肥沃的土地镶上了痛苦的种子,哀乐奏响了黎明,奏响了明天,奏响了新年.
与哥和科儿分散后,人还是生,只是很多其他的东西都死了,转变成了每每回忆与次次遐想.我把它带到了福建,带到了西安,如今又带到了深圳,我理解到了,狭义上的死比广义上的死可怕,至少我们通电话,发消息,却再也没有谈论过生死.这空洞而深奥的话题不是活着的人能看透的,我们最多只能明白生的意义,可体会不到死的滋味.生要看时机,而死要看缘分,除去上面所说的老天的摆布和自己的安排,其他一切的死都几乎带有安详的字眼,那是一种体面的死法,很多人错过了这样的缘分,就像等待爱情一样,挑三拣四,想到的还是第一个人的好.
在奶奶的灵前守了两天,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眼睛肿肿的,三十六个小时的呆滞,从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失落,我也知道,下一个春天的路口,花还会红,河水依然潺潺,依然会有明天,只是当花儿再开,水再流,太阳再放射光芒的时候,属于我和奶奶的日子再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