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一次回去看姨父是大概一个星期以前,那天早上我起床后,父亲用摩托车载我过去。路过集市的水果摊,我买了一大串香蕉和一袋应季的葡萄,买之前老板热情的让我尝尝,可能是我太不耐酸,只觉得牙都要被酸倒了。我提议换一家,父亲看看越来越毒辣的太阳,说:尽心就好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也没再争执,在我付钱的间隙,父亲走进旁边的小商店,买了一箱牛奶。
出发之前父亲已经和表哥通过电话,所以表哥早早在门口迎着了。我们略略寒暄几句,就直奔后院了。
姨父坐在一张大靠椅上,表弟正在为他刮胡子,许是少了风吹日晒,我竟发觉姨父比以前白了许多,若单从气色上看,我反而觉得他比之前健康的时候更像一个正常人。
刮完胡子,表姐开始喂饭,她一边喂一边跟我们讲姨父这几天的状况,父亲也开始和她应和着,大意是让他放宽心,事已至此,最后一段时间要活得开心点!姨父虽然目前行动已经不能自己控制,但意识还是十分清醒,我感觉当着他的面讨论这些并不恰当,但也不知如何制止,只得干坐着。
气氛渐渐冷下来,期间表弟接了一个电话,大意是有一批货需要人搬运,表弟以一夜未睡为由拒绝,然后回头吼了一句他久久不肯吃饭的儿子,弟媳立马从厨房走出来把孩子领了出去,走之前用眼睛狠狠剜了一眼表弟。表姐始终冷漠,我想起母亲之前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他们姐弟三人的矛盾,不禁有些如坐针毡。而姨父始终一言不发,让人觉得他仿佛已被隔绝。
父亲大约也坚持不住了,起身告辞。
回程路上,我问父亲,姨父大概还有多久,父亲说,还能吃一整碗面,可能还要拖一段,不过,也许快点会更好!
我上上次回去看望姨父则是另外一种场景。那时他才刚刚做完手术,切掉了他脑中压迫神经的肿瘤,让他倍感轻松,他自信地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康复,像奇遇一般给我们讲述做手术的种种感受,一遍遍和我说,亚亚呀,幸好啊,幸好是良性的啊!然后嘱咐父亲帮他留意一下哪里招农民工,他休一段时间就可以去上班了。
那时候的表姐、表哥和表弟,还不像现在这么势同水火。他们一边笑着让他多多休息,工作的事不着急,一边从眼睛里渗出无尽的悲哀和心疼。
切片化验结果在手术后的第三天就出来了,恶性毒瘤,晚期,已药石无效。表姐做主,不再治疗,等拆线后就从武汉回来。母亲在电话里问,那还能挺多久?“最多半年吧!”电话里,是听不出情绪的回答。
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极力呼喊着:就再坚持治一治吧!可是,直到电话挂断,我们都没有讲话。
父亲对母亲说:你或许可以建议再治一治,哪怕拖个一两年,开林哥太不容易了。
母亲叹口气,说:我姐已经走这么多年了,我有什么资格说呢?孩子们也难,珍珍(我表姐)为了去武汉照顾她爸,孩子都没管过,她婆婆的牢骚话都传到我耳朵里了。磊磊(我表哥)就是个糊囊蛋,一分钱的心不操。你看凡凡(我表弟)的媳妇是好相与的?
父亲冷哼一声:也难?难也是他们自己作的,不是这几个鬼娃子前几年四处鬼,开林哥会落得这个地步?
母亲也被激怒,提高音量:那也是他杨开林自找的,他当年要不是伙同他姐逼死我姐姐,他几个孩子能小小年纪辍学,落进传销里。我姐好好的几个孩子,都是被他们姐弟毁了。他杨开林走到这一步,是…是他…
我猜母亲是想说活该,可到底没说出来。
父亲和母亲说的是两件不同的事,但用这两件事几乎足以概括姨父的一生。前半生活在对亡妻的愧疚中,后半生都在无休止地给孩子收拾烂摊子。
我们住在湖北襄阳下面的一个小村子里。村上有两大姓:杨和李。姨妈和母亲先后嫁给了杨姓的姨父和李姓的父亲。
姨妈去世时,我只有11岁,我记得的不多的场景只有9岁的妹妹冲进我的教室,喊:姐,快点走,姨妈死了和葬礼过后母亲被梦魇缠身,父亲带着她四处问药,让我和妹妹寄住在大伯家的场景。
如果要来论姨父的“罪行”,那即便是到了今天也要被口诛笔伐的。协同姐姐家暴妻子、长期冷暴力,这些当年大家归结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家事,压垮了姨妈。她在一个下午,把自己反锁在家里,喝掉了一整瓶农药。
像大多数人判断事情严重性的标准一样,姨父也是从这件事的结果之恶劣,意识到了过程之残忍,然而,已无回转余地。
母亲对姨父的敌意和恨意,在姨妈去世的前两年最为浓烈。她去祥林嫂般絮絮叨叨,讲这对姐弟的蛇蝎心肠和面目可憎。直到有一天,妹妹邀功似的跟她讲,自己在路上偷偷吐了那个坏女人口水,她才意识到,这种恨,不应该带给我们。
然而,恨意的不断减弱,还在母亲听说姨父拒绝了好几个说亲的媒婆,放话这辈子再也不娶,以及他自虐般的自我赎罪。
他孝敬外婆比以前更勤,外婆不要,就总是偷偷塞在门缝里,农忙时为了赶工,带冷馒头在地头将就。据说有次他在厨房做饭,开水龙头接水的那一会功夫,因太过疲累而沉睡过去。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漫了整个厨房,他才惊醒过来。
他的三个儿女也别扭的活着。他们不知道该不该讨厌他们的父亲,不知道该不该恨他们的姑妈,他们想亲近他们的小姨,又被小姨对父亲的恨意吓退。姨妈去世后,他们本就不优秀的学习成绩更是一落千丈,都在初中毕业后辍学去南方打工。
那时,父母和姨父的关系也略有缓和,父亲安慰姨父:也好,只要正正经经做人,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个时候,我能感受,姨父似乎为自己减轻了些罪责。
2008年,北京奥运会,那时我已是一名高二学生,而比我小一个月的表弟,已经在外打工两年。某次月假,在家写作业的我,接到两年不见的表弟的电话,他向我侃侃而谈,什么“直销”,我当时并不懂得。挂了电话,我向母亲追问,母亲只说让我什么也不要相信,只管好好学习,以后接到他的电话,只管挂掉。
后来,事情越闹越大,陆续有人去姨父家吵架,砸东西,要钱,我也在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理清了事情原委。
表姐最先被骗进传销,然后拉两个弟弟下水。他们以做生意、开店、谈女朋友等各种借口骗取了姨父的积蓄,并以各种理由骗取能联系的所有亲戚、朋友、同学的钱财。当他们把电话打给父亲的时候,警觉的父亲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他建议姨父不要再往里投钱,要自己去看一看。
姨父也有些起疑,连夜买了火车票,自然是扑空而归。消息传开,要钱的纷至沓来。还好,人数虽多,数额不大,姨父只得一一补上。
某天夜里,姨父又来到家里,我因为写作业太晚,也并未睡着。只听的他们聊天怎么去把表姐抓回来。姨父担心家里骗不到钱了,“组织”里的人会伤害孩子。三个抓回来并不现实,他们只能先救女孩,因为女孩子可能“吃亏”。
我下次放假回家的时候,表姐已经在家里了。姨父张罗着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她却想在相亲那天逃跑,自然没有跑成。
之后,她整天躺在家里,除了吃饭睡觉,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
母亲让我去和表姐聊聊天,聊天内容我并不记得,只一点印象最深:她对所有人的鄙夷和离开的决心。
这样耗了半年,表哥和表弟灰头土面地回来了,表姐大约死心了,不出两月,便举办了婚礼。我当时刚好放假,便做了伴娘。我至今记得表姐跟我说:我知道我错了,但我不后悔,我们组织里都不问来处,无差别对对方好。
之后,农村的庄稼越来越难种,姨父随大流,加入了农民工的队伍,四处辗转打工。
我大四那年,表弟带着怀孕的小女友回家,姨父用打工的钱,在镇上为他们建了一栋两层落地房。
又一年,表姐因为迟迟不能怀孕,闹离婚,姨父拿钱让他们做了人工授精。
去年,姨父打工回家,来我家玩,说已攒够给表哥盖房的钱,过完年年就动工盖起来,抓紧给他说个媳妇。然后聊到身体,说他可能得了高血压,时常头痛,有几回差点从工地的架子上掉下来。
大年初一,我和父亲去给他拜年,表姐偷偷告诉我们,几天前已经去县城查过,脑瘤确诊。打算过完春节去武汉手术。父亲觉得这不是可拖之事,建议他们不必等过完春节,直接去。我与武汉同济的同学取得联系,正月初三,姨父被送到同济,三天后,做完手术,一周后,切片结果出来,表姐决定放弃。
这篇文章拖拖拉拉写了大半年,到今天,姨父竟然已经整整去世半年了。只听说,后期三姐弟为了谁花钱给姨父的卧室装空调大吵了一架,也听说因为姨父把积蓄只留给表哥,而惹得表弟在家大发雷霆。我因为工作繁忙,只在出殡那天匆匆回家奔了个丧便离开了,所以也并不可考。
只是,前段时间回家,表哥来家里玩,母亲嘱咐他看好地方先把房买了,也好有个自己的家。
也听父亲说,姨父曾经背着表姐他们,给他打过电话。他问:他是不是已经到了完全治不了的地步?为什么有人得了癌症还可以活很久?父亲说:孩子们的决定都是为你好!
那大概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姨父为他的生命抗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