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灰 01

我变得无法阅读。

但某一天开始,语言又可以到达我。

或者说,语言又可以以它的本来面目到达我。

我弄丢了我自己,也包括,弄丢了语言,声音的碎片。以至于我无法言说,无法对自己叙述。

在讲述故事之外,让我们先讨论迷宫。

您觉得迷宫存在么?我是说,这样的迷宫……无法走出去的。假装我们现在就是生活在迷宫当中。在时间的迷宫里。我这样说您明白么?在时间的迷宫里——每一个可能性,就是一个岔路口,而千千万万个岔路,导致小径向四面八方延展,通向千千万万个分叉,每一个分叉又如此往前延展,往前细分……遇到一个节点,也许小路和小路会在这里相遇,而这个相遇点,就作为时间里的一个固定点,存在了下来……就是说,无论你选择了哪一条小路,大概率上,您都会经过这一点,我们便把这称作命运——我这样说您明白了没有?

就是,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遇见你,你把这视作命运?

您也可以这样理解吧。

或许,也可以这样的说,我坚信那是在时间里,一定会发生的事。你一定会走进那家书店,你头上的风铃一定会“铛”地一响,而我一定会从沙发里抬起头……因为那是时间的定点里,一定会发生的事。是命运里排演了千万遍的事。在那一天,我真实地感觉到了,人被命运拨弄。命运不止改变我们遇见什么人,也改变我们产生什么想法。

嗯。

让我描述一下那天给您吧。

那一天下着雨。天气是很重要的,天气是故事里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我是说,假如那天天晴,或者是下雪天,故事势必又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去讲述。

那一天下着雨……

然后我听见了风。

我平生第一次听见了雨落的声音。

如您所见,我的一生经历过许多场雨。大概率来说,我们每个人,都已经对习以为常的事情视而不见。但那一天我忽然听见了雨声,我忽然看见了日落。我的感官忽然被打开。也可以说,那一刻,一切细节忽然变得无限大,以至这物质世界变得小了起来。万籁静谧。以至于我自然而然进入了一种等待,而在那样的等待里我看见了你。

你一推门进来,门上的风铃晃了一下。在那样的气息、味道和光泽里,仿佛空气都有了一丝微妙的扭曲,在那样的扭曲中,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忽然这世界变成了孤岛,下着雨的空无一人的岛屿,我们是在孤岛里相遇。

以至这一切都带有一丝命运意味。



你进来的时候,空气停滞,面白如霜。她齐耳短发,有点像小女孩才会剪的那种板凳头。面容霜白。是那种惨白的有一丝鬼魅气韵的颜色。然后有一种端庄的婴孩一般的面容。我忽然意识到,世上所有小说,都无法描述我此时这一时刻。这一时刻是活着的。或许我就活了这么一刻,之前是死的,之后也是死的。就在这么一刻活过来……花鸟鱼虫,春水初生。

只在面对我的时候你是你。办公室的时候,你是她。在家里你是妈妈的宝贝,这宝贝是看重而又轻忽的。办公室里那个小沈,她是办公装置的一部分,纤纤十指对接着键盘的时候就是键盘的输入系统,一双妙目看着屏幕的时候就是错别字检查程序。此刻她站在打印机旁,便和打字机融为一体,就像作为机器的一部分而出生。闲时她就坐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有时候看着,就像一套黑色连衣裙自己坐在那里,里面长出芙蓉面和半截手臂。

白天,她是沈子君,或者叫起来略带轻忽的小沈,到家脱下职业装,换上贴着身的睡衣,她是君君,蓬着长头发,想要什么东西便喊妈,给我拿来那个。

母亲怀揣着满腔溺爱,每到夜晚,便拿着梳子替她梳头发,对着镜子,她坐在椅子里,母亲站在她身后,一下一下地深深地拢,拽得她生疼。她总是装作自己发着呆或睡着了似的,沉入黑暗、沉入沉默,像幼儿似的无能和无助,全然依赖着她的母亲。而母亲与生活对抗紧绷的神经,此刻仿佛骤然得到了放松,以至于神经质地笑出来。

母亲的笑是微弱的,有种莫名的不忍直视的东西,仿佛萤火在夜间不小心亮了一下,又立刻胆怯地隐藏了自己,但并未熄灭,也并不出现。

于是在这沉默里,她总想说什么打破这沉默。

“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却是母亲开的口。

“说什么?”

“今天上班有什么新鲜事儿?”母亲的语气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和昨天一样。”

周六,阳光从正午厚重的窗帘缝流进来,在被子上划出金色的细条,遮光窗帘,人工做的夜,被这一点阳光嘲弄着,像不拆穿的谎言,而真相就在隔壁。被子下半截胳膊,从睡软的骨肉里晃出来,慢悠悠爬向床边,一步三晃地摸手机,这只手像蒙上了眼的小鸟。然后嗖地拎回被窝,连脑袋也钻进去,蒙在被子里看短信。

涓生发的:“我想念你的声音。”她压低了声音笑,屋里太静,立刻像被自己的笑声吓到似的捂住嘴。

又睡过去直到妈妈兴奋地和她讲话:“你看这件衣裳你穿多漂亮!衬得你皮肤像小孩似的!”仿佛我愿意去似的……子君迟缓缓地下床,其间妈妈催了三次,显得很兴奋,盛赞她穿这件蓬蓬裙年少天真。大红色的蓬蓬裙,上面带白色圆点,鲜艳的几乎只有小孩会穿的颜色,配白色泡泡袖衬衫,长直发及腰。漂亮倒是漂亮,但对着镜子,她不忍心看自己。恍惚间听见妈妈在催:“定了六点半已经被你睡过时间了,相亲怎好让你孙阿姨他们等!”

“鞋给你放门口了,就那件黑色松糕的。”妈妈兴奋地都提高了音量:“化妆没?别忘了扑点腮红。”

一行人到了凯祥大酒店三楼,一群乌鸦似的整整齐齐飞进包房,脱大衣,点菜叫茶水,面对面排排坐,不约而同挂上公式化笑容。令郎哪座大学毕业?您女儿刚22岁是吗?小伙子现在在哪里高就?小姑娘这么漂亮,谈过恋爱么?这个菜很好,儿子你帮他夹。女儿你多说说话,她在家就文静。不如我们老年人单独去续一摊吧。也好,君君你俩在这行吗?

房间顿时空了,窗外夜色半明半暗,张嘉亮绕过去把窗帘拉上,想想又拉开,然后慎重地绕到她身边坐下,隔了一个椅子。他胳膊便架在中间那个椅子背上,虽然一点也没碰着她,但如果她愿意,坐到中间这个椅子,这条胳膊便等于环在她背后。此时这手便邀请着同时保持着当心的距离。比起邀请,这种当心更令她厌恶。她立刻拿过自己的包放在中间的椅子上,言下之意,我或者你都不可以坐在上面。他的手又维持在椅背上一分钟,然后保持着体面抽走了。

“你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

“那昨天呢?”

“和前天一样。”

第二天正午,厚重的窗帘挡着光,她像个机器似的急匆匆吃完饭便午睡,快速地脱着衣服,正这时短信铃响起,她的衣服还挂在一边胳膊上,就从一团衣物里探出头看短信。

隔壁传来母亲的声音,“我打算,我打算泡一壶茶,你出来喝吗?”夏日的阳光此时均匀地洒在客厅,染上一层虚假的温柔和华贵,茶具上蒸腾着水雾,母亲在这片刻安宁里召唤她,仿佛有个观众才能获得更多的安宁。子君有些慌张,喊了一声我已经睡了。

然后摸出手机,装出大胆的样子,“我?在想你。”

“你想我做什么呢?”对方的语气里憋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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