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作你的过客,可好?

        沙沙沙,风拂过梨花树;啾啾啾,百灵在枝头上啁啾鸣啭。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呈长块状扫射着教室的每一个角落,朗朗的读书声轻易就塞满了这个不大的教室。一根不大的粉笔沿着完美的弧线,在空中抖落了些许粉尘,不偏不倚地打在了男孩睡得正香的脸上。

        方才教室里的声音瞬间被吸进了海绵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哎呀!”男孩不满地哼了一声。

        一双修长的腿走近来,墨澜老师将桌上的粉笔随手拿起。

        “昨晚又跑哪里撒野去了,怎么一上我的课就打瞌睡呢。”墨澜说。显然他的语气表明他已经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了。

         男孩揉了揉沉重的眼皮,将猫脑袋支在双手上,噘着嘴巴,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

        “没有呢,老师,”男孩的语气透着一股慵懒劲儿,“昨晚我就是睡着睡着被蚊子给咬了,我起来打了大半夜呢。”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下大小,“就这么大,我被咬了好大一包呢。”他用余光乜了一眼眼前的墨澜,见墨澜不为所动,马上又赔着笑脸,竖起三根手指,“老师,我真不是故意的,您就原谅我这一次好吧,我保证下次不会再犯了。”周围传出阵阵窃笑声。

        墨澜也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让他难堪。“下课后来我办公室吧,我想跟你聊聊。”

        铃响,同学们都三三两两地回家去了,男孩一个人走在宽阔的楼道上,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嗒嗒声回响整层教学楼。林澈的表情沉默得宛如黑色的铁水,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这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任谁也无法将他与刚才教室里那个耍赖的初一生联系起来,再乐观的人也无法在他这个“0”身上挖掘出更多有意义的数字,大家都不喜欢这个死气沉沉的人,只有老实人墨澜愿意搭理他。

        林澈推开门。其他老师都已经回去了,诺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墨澜一人,他手持喷壶,在给窗台的几株星辰花浇水,他的面容在阳光中变得模糊起来,散发出温暖的光芒。

         “咚咚咚。”林澈敲了敲门,“老师,我来了。”。

          林澈转手把门一关,一屁股坐在面前的椅子上,两脚交叉,左手靠在椅子上,张开的四指将猫下巴包了起来,眼神望向窗台随风摇曳的花骨朵。

         墨澜等到喷壶挣扎着吐完最后一滴水,才慢悠悠地回过身,端详起面前的少年。林澈比起前段时间又清减了,穿在别人身上合身的校服对于他倒是显得有点大;眼睛以下的面颊有点凹陷,看起来左边还要更明显些,眼皮有点浮肿,红红的,仔细看还有淡淡的黑眼圈。墨澜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林澈,林澈也一言不发。

        短暂的沉默过后,墨澜无声地叹了口气。

        林澈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父母都是勤勤恳恳的老实农民,家里有几亩田地,全家的收入都指望这几亩地的产粮。打小林澈就是一只拴不住的山猴子,十里八乡的同龄孩子都是他的玩伴,他们一起在麦田里打滚儿,在山溪中捕鱼;时而又摸黑翻越到隔壁田地里,人手各抓一把黄豆,就这么燃起野火,烤着吃。林澈的父母忙于农活,平时都没什么时间管教他,也就由着他去,长成一匹无拘无束的小野马。林澈也不是只顾贪玩,也许是高山流水馈赠,他总比同龄人要聪明,在学校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这让林澈的父母十分欣慰,望子成龙,是每个父母一生的夙愿。

        可是,世间事物,没有永远一帆风顺的。林澈的父亲在外出打工时不慎出了车祸,经抢救无效死亡,肇事司机逃逸,那件事过后,母亲的身子就一直不太好,精神也有点混乱,经常拉住林澈的手,念叨着,你父亲回来了。年幼的林澈只能无奈担起生活的重负,但微薄的收入无异于杯水车薪,家庭很快就陷入了窘境。终于,母亲支撑不住了,在一个清冷的黑夜磕下过量的老鼠药,等到第二天发现时已经硬成冰坨了。

        失去双亲后,往日的小伙伴们也不曾再找他玩耍,村里的大人都说他是个扫把星,勒令自家孩子不准再与他往来。期间,林澈也曾试图找他的朋友们求助,但一次次的闭门羹也一刀刀割在他心尖最嫩的那块肉上,血止了,痂拔了,可伤疤却顽固地留下来了。

        山猴子就这么被逼成野山猫了,累了,找块没人的地儿歇息;饿了,随便弄点果腹就完事了;胆敢有人来挑衅,就伺机待发,一爪子挠回去;要遇到比自己强的,嬉皮笑脸糊弄过去,以后躲得远远的就是了。、

        可是墨澜,就偏偏愿意挑逗这猫儿,想多看他说话,多听他从嘴角扯出的不屑的笑,再被他狠狠地抓几下。有人问为什么,墨澜便大大咧咧地说,关心同学是每一个老师最基本的道德。

        墨澜就这么静静地想着,遥望已经不可触摸的过去。窗帘的一角被溜进来的清风抚弄得左右摇摆,不得安分,时光在记忆的长廊投下界限模糊的黑白。

        “那个,”林澈突如其来的发言将这诡异的宁静搅得混沌不分,一切沉淀后又重新回归如常。“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可以先走了吗,现在已经挺晚的了。”

        “恩,是吗?”墨澜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哎,这不才四点多吗,今天星期三,下午就这么两节课,还早着呢。”

        林澈的嘴角扯了扯,墨澜总是不愿意放他自己一个人离开。

        “你们现在的学生,上课不好好听,下课不是玩手机就是睡觉,放了学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家,留下我们这帮孤独的老师干坐在办公室里,还等着你们有什么问题好让我们发挥发挥老师的作用呢。”墨澜说着,悠悠然飘到林澈的身旁。

        “师…”。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林澈抢过墨澜口中的话,“所以学生有什么困难,无论是学业上的,还是生活上的,都可以找老师帮忙。您想说的,不就是这些吗。”林澈头也不抬地替墨澜说完剩下的话。

        “恩,恩,是这个道理。”墨澜赧然一笑,今天的野猫儿不太好顺毛啊。

        “抱歉老师,如果您是为了这件事情找我来的话,恕我不能陪您在继续在陈芝麻烂谷子上做这种可笑的文章,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林澈倏忽站起来,作势要走。

         “等等,再等等吗。”墨澜急忙拉住林澈的手,把他重新按到椅子上,自己也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行,既然这些你不爱听,那就讲点别的,这样吧,今晚我也没留作业,要不你跟着我一起去游湖吧。”

         林澈眉毛挑了挑。今天的墨澜油烟机抽风抽大发了?

         “我没兴趣,再说两个男的合适吗。”

         “话不能这么说,文人骚客都喜欢游园赏花,咱两个就更合适了。”墨澜痞痞一笑,那模样要多贱有多贱,林澈忍住了自己想给他一巴掌的冲动。

         “您真是,我先走了。”

         “去吧。”

         “不去。”

         “去吧。”

         “不去。”

        日薄西山,远处的山脊在剧烈燃烧,来不及躲开的浮云被烧了个对穿;一块块的的残阳透过这些个大洞,烙在办公室里。

        “我说了我不想去了,再见。”

        “去呗。”墨澜还是没有松口。

        “你就不能找别人去吗?为什么这个学校这么多人你就不能找别人呢?非要来祸害我呢!”林澈怒不可遏道。

        “因为我不要脸啊。”墨澜轻声说,就好像脚踩在棉花上。

         一阵良久的沉默,双方都没有再说话。

        林澈站在阴影中,看着背光的墨澜,他双手垂在身侧,背后是红的滴血的残阳,影子在地上打下长长的竹竿状,厚厚的镜片反着光,令人看不清楚表情。他就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久到跟地板融为一体。

         林澈一言不发,开门走了。墨澜一直站着,直到黑夜将他堙没。

         林澈还是去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够早了,却不想墨澜比他去的更早。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确实也是晚上没有什么事情。”

         “那么上船吧。”

         “嗯。”

         二人上了船,林澈在船头的位置坐下,墨澜用船桨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船便缓缓地向前进发。

        两岸的水稻随着夜风左右摇曳,早稻的清香夹杂在湿润的水汽中扑面而来;林澈打开船头的灯,水草清晰可见,幽绿的光芒浸润了整个湖面,被灯光吸引来的鱼儿在这个奇异世界畅快游动;船身前行,荡漾开一圈圈鳞光,数条银龙向外游去;两岸山峦崚嶒,竖起高高的兽脊向后奔走,原来不是船慢,而是对于时间的感知,在这秀山媚水之间,变得不那么敏锐了。

        “感觉。”

        “什么?”林澈问。

        “景色不错吧。”

        “嗯,挺好的。”

        墨澜盘腿坐在船尾,船蒿将水劈成两半。

        “一个人,不容易吧。”墨澜开口说,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轻轻地,在水面上游荡。

        林澈没回答。

         “父母在你尚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你,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又残忍地遭到了所有人的拒绝,大家都只想离你远远的,那种被所有人故意忽视的滋味很不好受,比在心头直接挖了块肉还难受,我知道的。”墨澜也不管林澈有没有在听,就这么说着,像是在说他自己的往事。

         “所以,你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再与任何人往来,只因为你觉得这世上除了家人以外,没人再关心你了,而那些外人他们终究会背叛你,伤害你,讨厌你,离你而去,看你笑话。你本能地拒绝与其他人的交流,表面上装作无所谓的模样,却又渴望有人能够了解你,让你不那么孤单,你不愿像条狗一样向别人摇尾乞怜,就选择做一只高傲独行的野猫,你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用极度自负来掩饰你的自卑。”

        黑夜中,林澈的身体微微发抖,尽管他努力克制自己,但还是止不住泪如泉涌,他不得不承认,墨澜单刀直入的揭穿让他害怕极了,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被人扒光了衣服观赏,赤裸裸的小丑,别人有意无意的笑声和注视都能让他徒增愤怒,恐惧,所以选择用慵懒和自负来包装自己,用不信任来欺骗内心,孤独地行走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林澈硬着头皮,哽咽道。

        “你不过是想以这种自欺欺人的借口来实现你的自以为是,随心所欲罢了,只要别人再多说你几句,你马上就会羞得像个黄花大闺女,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林澈无言以对,无论他说什么,墨澜都总能够一针见血地反驳,索性他一句话都不说了。

        周围很静,很静,静的连风都停止了流动,梨花树的剪影贴在天边一隅,只有这一叶扁舟,载着孤独的人,孤独的心,孤独地漂流着;这时,云层也变得稀薄了,月亮堪堪冒出尖儿来,倾泻下一池银光。林澈这才发现,船已经不知什么时候驶进了荷花林里。荷叶出落得很亭亭玉立,晶莹的水珠折射开银月清冷的光辉,其间点缀着些许粉白的花苞,荷叶本来就挨得进,微微的震动,碧绿的波浪就一层裹一层地四散开来。

         “上岸了,林澈。”墨澜说。

         “嗯。”

         “美好的景色,到哪里都可以看到,重要的人,错过了,可就不再有了,尝试着去接受别人吧。”

         “我突然觉得,”林澈说,“有你这么一个老师好像也挺不错的,还有,你确实挺不要脸的。”

          墨澜勾住林澈的肩膀,“以后你还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但是我跟你讲啊,碰到我你可是赚大发了…”

         后来的话,林澈都没怎么听了,他只记得,墨澜的手掌传过来舒服的温暖,浦桃青的星空很美,银河倒映的光辉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一高一低的身影就这么向远处走去,直到消失在地平线上。

         “后来呢,老师,后来这个林澈怎么样了。”女同学好奇地问道。

        “后来啊,林澈凭着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师范学院,当上了一名人民教师,继续在那个村里面教学。”

        “为什么还要蜗居在一个小村庄里面呢,完全没前途的呀。”

        “这个嘛,”说话的人扶了扶眼镜,看向窗外,好像在看另一个时光里的人,眼神里饱含化成水的怀念和温柔,“因为他说过,美好的景色在哪里都有,可是,对林澈来说,墨澜就是他放在心尖上的美景。林澈之于墨澜,或许只是他一生中的过客,但墨澜之于林澈,却是他用尽全力去铭记的一生。”

        叮叮叮,铃响了,教室里洋溢着朗朗的读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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