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预示文章的情感发生了转折,从美景转入
了现实。]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航上,唱些大
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
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航里的
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
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上去看看,
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帐帐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
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
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
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
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
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
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
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仿划向我们来的;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
铁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寂踏
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
“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
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
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臀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
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
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
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
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
自白了。(想听歌,却又放不开,不好意思。此处的动作和心理描写恰到好
处地表现了内心的矛盾和挣扎。J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
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
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
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帐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
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
重衣插痒似的,越播越擬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紡划
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
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
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
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
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
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
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
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
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
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稅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
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
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
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
但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航去了,暂时
宁靖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
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押妓
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
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
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表达了对歌妓
与的同情,表现出一丝愧疚心理。]所以拒绝倒也是
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
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
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
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
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
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目他的意思
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
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
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
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
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
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筋。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
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
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
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
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 (内心的愧疚矛盾更加深了归途
中的寂寥凄凉。)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
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
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
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裹袋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
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歌声算是遗憾之后的安慰
吧,所以显得更加美。)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
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
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
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
深梅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
需器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
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帝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而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泪——泪的奖声,几乎要入睡了;
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 (动静对比,显示出秦淮河繁华散尽后
敏感静.也传达)弃“我”們长寂寥的心情。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
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又不愿回去,于是只能
由懊悔面帐惱了。船里便满载着帐惱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嚐杂的人声,
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
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婉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
女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
又入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像蚂蚁一般,更不去紫念。
答怕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
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
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黑 只
黑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一日作完,于温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