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一个跟大人物有关的故事。
大人物的样子看起来像个武夫,谈笑时像个侠客,动起笔来你才知道他本来是个文人。他们称呼他老师。
“来,来,来喝酒!喝酒!”能上他的酒席,那你就认识了一个大人物,就多了可以夸耀的重要的资本。在酒席上,也不管你是女是男,是老是小,他人人都敬。但是,要成为他的门生,你得等。等个若干年,还不一定有你的份。为了能成为他的门生,有人在他家附近租了多年房子,说是给他看门。
“倒更像是给我守墓呢!”他说得难听。
他不给门生面子,但门生总在替他传说他的辉煌。
据说,在不久前才成为历史的惊天动地的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之前,他是中央某领导的高参,但那一日之后,他却变成了阶下囚。
据说,那天他就知道事情不好。那么行事,绝对是个方向错误,是个致命的错误。他拼着老命挡在领导的车前,就像诸葛亮挡着刘备,不让刘备出征去替张飞报仇。但这回不是报仇,而是权力之争。只要一出场,就等于将权力白白地送给别人。
“那些小孩子……不是时候……千万不可……”
但领导一挥手,就像刘备当年那样,一挥马刺,向外面欢呼他的年轻人冲了过去。也许,领导就是在等待那一时刻被拥戴的欢呼,那一时刻的欢呼顶得上一生一世的荣耀。
果不其然,领导没几天就下马了,老师也被软禁了。
门生说:“不论多高级的人成了阶下囚,哪怕是最高级的阶下囚,也都是囚徒。‘囚’字,就是屋子里关一个人,屋子里关谁,谁就失去了自由。不论那个屋子是在沙漠里、在大山边,还是在你自己家里,都一样。从此,老师不能再出门。一切生活事务,有人料理。他所要做的是一件事,写书。要他将平生所学都写出来。”
如果书写出来了,会用最好的纸张印刷做成精装本,会套在一个黄色锦缎面的盒子里,每一本都有八公分厚,一出就是十册,有的送进图书馆,有的送给要人,从此,老师的学问就板上钉钉,进入历史了。
这是人家对老师的赏识,是敬重他的学问,也是在成全他的学问。门生说:“但是……”。
但是我总觉得门人的话不靠谱。这些话听起来就像是神话那样不可靠。我也不是没参观过他老师的庭园,并没有看到什么看守他的警卫,连便衣也不曾见一个,大门是关着的,但是,谁想出来,也不见得就有什么人拦着。院墙上,连个监控都没有。只有一家三口普通人,住在大门进去后的一个平房里。女人负责打扫,男人负责干些杂活,他们的孩子在附近上学。院子里有一座假山,假山边是一座水池。池里的水干了。假山上面,横过一根铁丝,是那家三口用来晾晒衣服的。我不信这就是软禁了。真的被软禁了,我们这样的人还能这么稀松平常地到老师的家里来喝酒?
当然,这院子也确有与别人家不同的地方。院子里有一座等待完工的楼,一座用砖木结构建造的藏经阁。计划盖两层,五个开间。大家都等着阁子盖好,好像这阁子的落成跟老师的命运以及门生们的前途也有着什么隔不开的关系似的。但阁子始终没盖好,老师就死了。
据说死在了大海边上。“死得其所!”门生说。凭老师的高瞻远瞩,那广阔的胸襟,就是应该死在海边,死在海上就成仙了。却又有人说,其实不是,老师是死在自家的马桶上,死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
“胡说!我老师身体棒着呢!绝对不可能就那么死了!我老师练过功夫,除非他自杀!”
门生说完这话后,自己也吃了一惊。但自杀如果真落实到老师头上,那又是多么没出息。这样一个大人物,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兴起这种念头的。因为老师的院墙上刻着“立功、立德、立言”六个大字。
这六个字,就刻在大门对面的墙上,大门口,一眼望过去,那六个字清清晰晰地映入眼底。除了这六个字,两边还有两幅草书的道德经,据说是老师的真迹,每个字都有力地刻在砖上的,砖再磊进墙里,垒得一点缝隙都没有,给人的感觉,这些字对院主人来说,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跟他的生命同等重要的。
门生说:“立功、立德、立言这六个字是早就在那里的。老师这一生就是奔着这六个字去的。《道德经》全文是老师失意后嵌进去的!”
在距离这院落半里远的一间小平房里,烟雾腾腾,一群人从黄昏议论到凌晨。
“不管怎样,老师的书是写成了。”
“成什么成?老师的愿望根本就不是写书!”
“那是什么?”
“这你都不明白!白跟老师这些年了!为时所用啊!书有什么用?你以为哪个上台的会读下台的人写的书?下台的才会读上台的人写的书!”
夜空星光闪闪,屋内一片静默,就好像这话突然点明了他们这些年追随他的无意义。如果连老师的书都成了无意义的东西,那么……他们无法想,也想不出什么了。本来,他们盼望着他们的老师有一天能出山,再创辉煌,没想到,一日之间,就永远地掉进了深渊里。人的价值……
“都回吧!初一去祭拜老师。”门生说。
接待门生的地方不再是那庭园里的小厅,而是藏经阁。这时,藏经阁奇迹般地完工了。老师的黑白大相片醒目地挂在藏经阁一进门的墙上,他的笑容是那样豪放,仿佛一切仍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下。相片下面,摆着他的大作,金碧辉煌的盒子被掀开了,露出里面八册印刷精美的书。老师的书没写完。原计划出版十册改成了八册。
门生们恭恭敬敬地点起三炷香,严肃地鞠躬,每个鞠躬之间都会顿一顿,好像在等着相片上的老师还礼似的。但根据他那个笑容来看,就是他活着,他也不见得会敛起笑容,给他们回礼,他大概会大气嗓门,径直就拉上桌大杯喝酒了。有个门生点了根烟,插到了香炉里,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时心里在想什么。
接着,大家就来参观这藏经阁,有的房间里摆着他生前用过的书桌,书桌上摊开着他写的书法;有的房间里排着立满图书的书柜,里边的书半新不旧。桌子是老师用过的,书是老师看过的。最后,参观的人都走到最里边的那间小屋去看一看。
那间小屋里有一个马桶,跟平常人家一样的雪白的陶瓷马桶。它端端正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当然,它也是老师生前用过的。人们看过了这马桶,脸上都怀着一点神秘莫测的表情,一言不发地来到院子里。大家围成一圈,相互点上了烟,还是那门生,给这次拜祭做了一个总结,这总结也既是某些话题的开头:
“在我看,老师其实不是被软禁,是自己把自己软禁了!他觉得自己此生废了!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受罪!他在这个地方,又能做些什么?所以,他迟迟地不让藏经阁完工。因为他知道,完工之日,就是自己被供在上面之时。”
“你说,老师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觉得,实际上……”
“咱们……”
这时,天上就开始下雪粒了,一粒一粒迫不及待地落下来,好像是急于来堵住这群鸹噪之人的口舌。雪很快就把他们离去时的足迹覆盖了。院子里又重归宁静,只有墙边那一大丛早园竹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摆。
【作者:佘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