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越来越大了,晒得身上又烫又疼,轮椅的把手渐渐发热,没人理会我,我坐在太阳地里,眯着眼直勾勾地看那团热量。
光斑打在身上,显得皮肤更黄了,我掏出手机看看自己,脸瘦了好多,眼窝深深凹了进去,又黑又黄。
“走着吧,办完出院了,咱去肿瘤医院住去。”
我妹走过来,一把把我提起,“你先在这儿站会儿,我去把轮椅还了。”
她说完就推着轮椅走了,我摇晃几下差点没站稳,扶住了一边的墙。她的背影在我的目光中快速闪过,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她了,她竟也变成个中年妇女了,烫的难看的大波浪被皮筋随意束在脑后,身材已经走样。
上次这样看她的背影时她还没出嫁,一头利索的短发,拉着我的手说:“哥,别赌了,跟我回家吧。”我刚输了一局心情正差,回了一句“滚!”,好像还踹了她一脚,又接着下注了。不记得过了多久抬起头,正好看到她在门外,撑着个破伞一点点的回去,一阵风刮来她摇摇晃晃的摔倒了,我只看了看,没有去扶她。
我是家里的老二,老大生下来腿就有残疾,干不了啥活,在家战战兢兢地活着。我是二儿子,家里的独苗苗,吃喝不愁,农活更是从来不用碰,妈说,怕压着个子就不长了。这么想来,家里的农活和家务全压在这个妹子身上了。
我打小就不好好上学,教室里坐不住,一分钟都安静不下来,爸说男孩子调皮一点长大有出息,不木讷,我得了鼓励就更变本加厉。终于在一次“帮派争斗中”,打伤了校长的儿子,被学校退学。
“这有啥,那高中娃们也没见几个上大学的,上了大学又咋,还不是去狗蛋那儿当个会计。”得知我退学的消息,二叔眯着眼抽了口烟,“我说哥甭发愁,让咱春娃跟着我出去打工,包管比上学强。”
我爸思考良久,同意了。
那天早上天蒙蒙亮,妈留着眼泪把我送上进城的大巴车,妹妹背着我的行李,吃力的小跑追上来。
大巴车开走了,我满心都是第一次离村的欢喜,期待城里的样子。到了城里才知道,灯红酒绿都是别人的,我只能在尘土飞扬的工地看对面的高楼,想象里面穿短裙的女人。
一次发了工钱,我和叔就着二两榨菜和半只烧鸡喝酒,叔喝的满脸通红,看着我说“小春儿啊,你也长大了,走,叔带你去玩玩儿去。”
那是个阴暗的小布篷,进去一股子的烟味和说不出的臭味往鼻孔里钻,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着个木桌,木桌顶吊个黄灯泡,下面,摆了好多钱。
那天忘了啥时候,我跟叔说我也想来一把,掏出了新发的工钱,就记着赢了53块,全买了啤酒喝到天亮,我要发财了,我想。
再之后的日子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了,我每天抽烟、酗酒、耍钱、茬架,认识了一帮大哥,也统领着一帮小弟。人在江湖,义字当先。我十分信奉这句话,渐渐在圈子里也混出一些名声来。
这些年也混过不少地方,干过不少职业,司机、保安、医闹还有一些其它见不得光的活儿。在坤哥的要债公司干过一段时间,那是一段很爽的时光,白天关着门睡觉,晚上提着棒子上门打砸威胁,完事儿后买上啤酒鸡爪,回去通宵打牌。玩儿牌上我独有自己的心得,江湖上很少碰上敌手,也沉迷于这种极度的刺激之中,人声、汗味、啤酒、烟雾,配上店里黄色的灯光,人影在墙上一晃一晃,一道卷闸门隔离出两个世界,黑夜就是我们的白天,骰子就是我的太阳 。
有时候白天醒的早,会拉开卷闸门看看外面的熙攘,门外是很清新的亮光,街上到处是人模人样三五成群的人,空气有种凉爽的甜味,街上的吵闹是温和的,太阳遥远而不刺眼,照在皮肤上有温度,跟屋里的小破灯泡不同。但是我总是大力甩下卷闸门,去他大爷的人间,老子就爱待在这儿。
好景不长,窝被条子端了,坤哥机警,早早地带我躲到了省外。这段时间里,坤哥带着我见了很多大人物,我意识到不能这么混下去,也得有点自己的产业,创业需要成本,所以我回了趟家。妈见我回来眼眶都湿了,爸也喝了个烂醉,当晚我就走了拿了存折和房本,存折密码我知道,一直是我的生日,房本抵押给银行,就这样,我入了股,伙着开了家KTV。
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女人,成家的念头一直没动,自己一人而挺好,每天对着一个女人,想想都烦。直到我遇见玉霞,她是一个小弟的媳妇儿,晚上老来给小弟送饭,我们笑她她也不理,规规矩矩喊声“春哥”就走,还是天天来送。我们这哪儿会缺这一份饭,她基本上都是原样把之前的拎回去,后来她也聪明了,做些酿鸡爪、点心什么的,倒也能下下酒。
后来出了点事儿,小弟死了,我也进去几年。出来后在早点摊碰上她,我说老妹儿这么有缘以后跟哥吧,哥养你,她犹豫一下答应了。
这才知道她早上出早点摊,提前收摊去上班,晚上回来还出出夜市,挣点小钱养活娘俩儿,我也帮她出摊,当然也还会去赌,有输有赢的日子也能过下去。只是发现她原没有那么温顺,犟的很,吵起架来泼妇骂街一套接着一套,气的我在家直摔东西。
几天前赌桌上风向不顺,连输几把大的,我怀疑对方出老千,打了起来。也没受啥大伤,打着眼睛了去医院看看,人家说我眼珠子黄,又做了一系列检查,让我把媳妇儿也喊来了。
我们在医院办了个住院,说是梗阻性黄疸,给我插了个管往外引胆汁,天天带个袋子在身上,很不畅快。后来又说要手术,我瞅着账单上都花几万了还通知我交钱,这医院比赌场还黑,就给大夫打了,手术当然也没做成。
玉霞一生气回家了,电话不接,没有音信,她不知道从哪儿找到我妹的,第二天我妹就来了,说要给我转院,我看着我妹,第一次没敢反驳,看着她忙里忙外办手续收拾东西。
到肿瘤医院了,挂了号,又从门诊拿着住院手续去住院,住院部那个小伙子瞅着挺年轻,问东问西的,我浑身没劲,加上我妹在后头站着,说话不自主的就没那么冲了。
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挨过去,每天除了输液就是跑来跑去到处做检查,妹妹第二天就走了,早上一醒就看见玉霞在病床前头站着,手里拿着块热毛巾,也就不气了,万一再给她气走,还得让我妹来伺候我,不仁义。
那天查房小大夫说手术排到了明天,见惯大风浪的我也不由得有点紧张,玉霞一直在那儿絮絮的说钱的事儿,说家里的钱差不多让我给赌光了,听到这儿我就不高兴了,那我赢的钱都拿去给谁吃,给谁花了?我俩又在病房大吵了一架,护士长来劝都好半天劝不住,其实我心里是有点怕,我怕我出手术室她又跑了不管我怎么办,我最怕自己不能掌控的东西,可现在身边全是不能掌控的东西,连我自己我都不能掌控,真窝火。
手术结束推回病房,我还真的看见玉霞了,眼圈红红的站在一堆医生护士里,突然有点高兴,刀口都觉得没那么疼了。术后第二天完全清醒,身上插了好几根管子,肚子上用腹带包的紧紧的,小医生带着个更小的姑娘来给我换药,我让玉霞偷偷给我拍了一下刀口,嗬,好长一条。换药还有点疼,咱要面子的人,一声不吭。
接下来的日子就更熬人了,整天没完没了的输液,肚皮上左边右边都是管子,翻身都不方便,还让我天天下床活动,我才不想动,日日在床上躺着,小大夫偶尔来催我,我也不耐烦的应他几声。
又一次换药,说我管子里的引流液多了,颜色也混,一挤刀口里头都是水,又在刀口里塞了俩管子,小大夫说是因为我营养不好,还不下床活动,问给我开的营养粉一天喝几包。切,那营养粉奶兮兮的难喝死了,我才不喝。
玉霞又去医生办公室找大夫了,说她问了,我要是还这么不配合1个月都出不了院。说着说着她又哭起来了,开始絮叨自己一个月2000块钱的工资,还得供儿子,絮叨我的医药费清单,说我自己不补营养,天天输的蛋白都500块两瓶。听的我一阵火,那我躺床上上哪给她弄钱去,但是我忍住了,也没多理她。可是她又开始说我的兄弟们,说平时没事儿的时候酒肉朋友一群一群的,一有病连个探病的人都没有,我气急,扇了她一巴掌。
她也没走,还是搬个小板凳在我病床前头坐着,也不说话。晚上小医生查房,看见她嘴角肿了,还劝和两句,我根本没往心里听,就是瞅她那样子,也怪可怜的。
这几日医院天天催着让缴费,她数了几遍,交上去1000现金,我去护士站问了,欠了一万多,她是真没钱了。可是我手里也没存款,花了今天不想明天的主儿,哪里会想着存钱呢?她非让我给家里打电话要钱,我开不了这个口,这就么僵持两天,她交上了5000块钱,又消失了。
我这次是真生气了,好嘛,自己爷们儿住院,天天话一不对付就玩消失,眼瞅着药都快用不上了,小医生说他这几天连换药费都没跟我收,把钱花在要紧地方。每天就我自己,孤零零躺在病房里,饭都是隔壁床顺手帮我买的。
那天妹妹又来了,劝我半天,我都没怎么听,侧着身子躺故意不看她,因为从她进门喊一句“二哥”开始,我就止不住的掉眼泪。她说大哥也给了点钱,她一起给我交到账上,让我不要担心,好好治病。我把头埋在枕头里,闷闷地应着。一会儿得去找护士换个枕套床单了,我想,正好,我也得下床活动活动。
当天下午玉霞就来了,提着给我炖的鸡蛋羹,我瞅瞅她,突然也不气了。她说是实在没钱了想这么一主意,逼着我家里拿点钱过来,我说了句你也不容易,她眼圈又默默红起来。
其实,我偷偷看过自己的病理报告,胰腺癌,得癌还得一最高级的,也算不亏。我这辈子不信命,却没想到真的是我命由天不由我。其实没咋伤心,就是觉得胸中没了劲头,全身流着衰败之气,哎,翻不了盘了。
我瞅着电视剧里,身患绝症的人都给自己家人留点啥,可我还真没什么可留的。我这辈子对不起父母,他们最宠的就是我,而我没在他们面前尽过一天孝。我没敢向妹妹打听过父母,妹妹也从没开口提过,想着,可能不在了吧,我把存折和房本偷走,估计也把他们气的够呛。我也对不起大哥和小妹,这么多年毫无音信,最风光的时候都不曾想到过他们,最落魄的时候反而得他们周济,我愧对他们。还有玉霞,跟着我,没享过什么福。
账上再一次欠费的时候,我说,我要办理出院,那小大夫不同意,呜呜喳喳说了一堆的风险,后来是玉霞和我妹一起签了字按了手印,才放我离开,嘱咐我过段时间来医院看看管子。
出院那天阳光很暖,我的皮肤也不黄了,前半辈子没怎么过过白天,终于可以看看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