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恐相逢是梦中

北宋是个“无边光景一时新”的季节。动乱的五代十国,把盛唐阻隔成对岸的风景,“谁谓河广?一苇航之”不再被宋人自信地吟唱。诗,这个当年袅袅婷婷的少女,已经度过了最绚烂的豆蔻年华,带着盛唐遗风开始走向对哲理的沉思。在北宋这边,词则如刚刚萌发的幼苗,沐浴着从后蜀南唐吹来的春风,蓬勃的生长起来,开出一片姹紫嫣红的春色。

走进北宋,就像一不小心走进了一座王府的后花园,繁花锦簇,群芳争艳,还有墙头马上,待月西厢式的浪漫在花间柳下悄悄地蔓延。我想象中的宋人,应该是身着一袭锦裳,腰配一把银剑,在半壶浊酒围成的意趣中吟风弄月,浅斟低唱。虽然有家事国事天下事裹挟着很多不如意扑面而来,可宋人总能在痛后找到些许亦真亦幻的安慰,以至于有时候让人觉得有自欺欺人的嫌疑。

晏小山却是个异类,他从不愿,也许是不会,欺骗自己,就算痛到骨髓里,也要保持清醒的头脑,绝不肯为了麻醉敏感的神经而去编织些虚无的美满。他甘于在坚硬无比的现实里滚爬蹀躞,哪怕自己要承担双倍的愁苦。如黄庭坚所说,晏小山是个痴人。

小山生在北宋中期,前有晏殊柳永欧阳修,后有苏轼秦观周邦彦,这些人都是词坛圣手,他们的万丈光芒让很多人都黯然失色了。小山实际上处在一个容易被忽略的位置,可走进北宋是我还是轻而易举的从人群中找到并记住了他。

第一次遇见小山,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宝玉初次与黛玉相见时,就曾说过:“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其实就算抛开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的传说,宝玉的这句话也是可以讲通的,他道出的是一种真实的感受。

有时候,与某个人初遇更像是一场重逢,他的气质、秉性对你来说毫不陌生,如老朋友般让你感到亲切。小山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在书中读到小山的词,题目下标明的作者都是“晏几道”,(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

古代的文人大都有名、字、号三个称呼,虽然指代的是同一个人,可代表的意义却不一样。名使用的最广,字出现在比较正规的场合,号的诞生则标志着一个文人独立人格和审美体系的建立。以穿着来比喻,名是便衣,字是礼服,号是量身定做的正装。几道、叔原、小山这三个称呼,我最喜欢第三个,所以一直称他“晏小山”。

小山自己应该也是喜欢这两个字的,他给词集定下的名称就是《小山词》。甚至,我猜想他的亲人和朋友在生活中也会这样称呼他,比如母亲会在中午的时候推开书房的门,略带责备地说:“小山,该吃饭了”。黄庭坚会手持一卷词稿,兴冲冲地来晏府找他,指着一首词说:“小山,你的这首《鹧鸪天》写得真好!”。

名字当真是个奇妙的东西,用不一样的称呼来喊同一个人,能喊出不一样的韵味来。就拿苏轼与苏东坡来说给我的感觉就有很大差别,我一直以为苏轼和苏东坡是两个人,来黄州之前的那个人是苏轼,来黄州之后的那个人是苏东坡。东坡居士的号是他在黄州躬耕田亩时自封的,从那时起,他才真正成熟起来。苏轼是年轻时的苏东坡,苏东坡是成熟了的苏轼。晏几道和晏小山也是这样,提起晏几道,我会想起“字叔原,号小山,晏殊第七子。曾任颖昌府许田镇监......”之类的生平简介;提起晏小山,我的眼前会出现一个青衫磊落,满目忧郁的落魄公子。

小山一生清狂不羁,孤高自负,他的朋友很少,但黄庭坚绝对算一个。

他在《小山词序》中说:

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处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旨: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皆负之而不恨,已信之终不疑其欺已,此又一痴也。乃共以为然。

诗人往往情感上早熟,在政治上却永远都成熟不了。他们天真的幻想从不为现实左右,所以常常显得与社会格格不入。每次读到黄庭坚的这段话,我都为小山的痴处而心酸,尤其是最后一段:很多人都背叛甚至出卖了他,小山却从不怨恨他们,一旦相信一个人,就认为这个人表里如一,永不改变,即使后来被这个人欺骗,小山仍然不肯相信他骗了自己。

小山的专一大概也是可以用痴来形容的,他专一于小令,专一于悲欢离合的恋情,专一于具体的人和事。小山注定只是“小山”,成不了独领群雄的高峰。他不是“造化钟神秀”的岱宗,也不是“雪拥蓝关马不前”的秦岭,如果非要找一座适合于他的山,那一定是巫山,有朝云暮雨相伴,晨霭夕雾相连,七十二峰,各有各自旖旎的风光,却展示着同一个主题。

小山和其父晏殊都是小令的坚持者,世称“二晏”,但当时及后世的评家都认为小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北宋晏小山工于言情,出元献(晏殊)、文忠(欧阳修)之右……措辞婉妙,一时独步 。

------陈延灼《白雨斋词话》

在柳永之前,基本上是小令一统天下,而把小令推向顶峰的是晏小山。小令兼具诗的精巧和词的深婉,成就了小山词言情婉丽的艺术风格。小令与长调相比,虽然都属于词的范畴,但二者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对于作者而言,写小令犹如扁舟舞剑,情感专注归一,力道刚柔并济,对一字一词拿捏得恰到好处,才能在狭小的空间里跳跃腾挪,回转自如,所以小令易学难工,非高手不能写出精品;写长调则如平川走马,有足够大的空间来纵横笔墨,挥洒才情,而足够大的空间就需要有足够大的气度与情怀与之匹配,情深才浅者写来会直而无味,情浅才深者写来会华而不实,所以长调是易工难学。

对于读者而言,读小令如临窗观景,千里之阔皆在尺寸之间,用老杜的诗来说就是“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读者特别需要有敏锐的眼力,能从参差其尾的紫燕中读出春天,能从灞桥两侧的柳丝中读出离愁,把浓缩的情感还原放大,景色才能全部显露出来;读长调则如曲径赏花,简单地走几步,看几眼,不能尽得其中妙处,只嗅到沁人心脾的幽香而不知花在何处,姹紫嫣红的美景,必在千回百转后才能看到,走得越远,钻得越深,看到的也就越多。

我向来认为小山的词一次不能多读,否则容易醉人,更容易伤人。失恋的时候,《小山词》更是碰不得的。小山的文字有种神奇而可怕的魔力,能把读者心底深埋的忧郁统统挖掘出来,有的甚至连你自己从前都没有发现——尽管它在你身上已经藏了很久。

开始读《小山词》,我们会把小山当做倾诉者,听他讲如烟的往事,似水的流年,如梦如幻的人生,执着专一的爱恋。读着读着,我们就被一句不经意的话深深触动了,不禁暗叫一声:“哦,我也是!”。

小山的情感热得像火,在他面前做冷眼旁观者太难。读到后来,往往发现小山由倾诉者变成了转述者,仿佛是他从我们身上采撷忧郁,转化成浓挚深婉的词句,再讲给我们听。再负心薄幸的人,读《小山词》也能看到自己痴情的一面。读《小山词》其实就是读忧郁痴情时的自己。

小山的词应该属于很华丽的那种,但他的华丽很纯净,不是为了在形式上哗众取宠,而是用来为伤口镶边。他的情感世界虽然充满哀怨与忧郁,但却是绚烂无比的。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梦魂与君同。
今宵细把银釭照,犹恐相逢在梦中。

彩袖如霞,纤纤玉手捧着精致的酒杯,为博你一笑,我把酒连连饮下,由倾心到倾杯不过是咫尺间的距离。

当我的世界开始旋转,你的容颜幻化成一朵娇羞的的红莲。

公子,你醉了。

是的,但你不知道,让我醉了的,却不是酒。

蹁跹的舞步中,中天的明月渐渐西沉;婉转的歌声里,摇摆的画扇渐渐停止......

只可惜,到如今这些美好的往事已经冰封在记忆中了。曲终人散,本是最寻常的结局,你我,都躲不过。

离别之后,与你形同影共的场景不知梦到过多少回,可每次醒来,只有沉沉的夜色把我包围。

今生的相逢,总算是等到了。除了脸上多了几分沧桑,你我都还没有改变。

“有情不管别离久”,我轻轻地吟着。

今夜,凑近银灯,让我再把你的容颜细细地端详。一次重逢,一次重生,怕只怕,这又是一场虚幻的梦。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梦魂与君同”,这句话,看一遍,就能记一辈子。

真正的好词,绝对不是靠雕章琢句,锱铢宫商能写出来的。小山的这首《鹧鸪天》是任何宋词选本有避不开的一篇精品,但是可以想到,小山写这首词的目的并不是要它流传后世,而是要向久别重逢的故人表露心肠,我们只是毫不相关的局外人,可还是不可克制地被小山感动了。

小山一生都在不停地回忆。

他曾贵为相国公子,后来父亲晏殊去世,家道中落,他又不懂那些蝇营狗苟的钻营之道,只能在坎坷的人生路上踽踽独行。世事的无常,人情的脆弱,让他常对人生有“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的感慨。他在《小山词》自跋中说:

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指坟上的树已长高),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逝,叹境缘之无实也。

可见,小山之所以沉溺于往事,并不是贪恋温柔富贵乡里的奢靡生活,而是深深怀念那段如夏花般绚美的年华和出现在那段年华里的人。可是对小山来说,回忆的代价是沉重的,如果过去充满欢乐,就会愈加反衬出现在的落寞;如果过去充满哀愁,就会使现在的伤感变得更浓。小山在自己设下的迷宫里游走冲撞,却始终没有找到出口。“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易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父亲的这类词句,只是读读而已,那种从容和超脱,小山永远都学不会。

小山还有一首《临江仙》,可以说是与那首《鹧鸪天》齐名的。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深为论家所叹赏,《复堂词话》赞它是“千古不能有二”的名句。这十个字大概可以当作小山的名片,谈及晏小山,如果有人会一时茫然,只需对他说:“就是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那个”,相信他就能想起来。

可是,若对这十个字寻起根来,它们却不是小山的原创,而是出自唐代的瓮宏之手。

春残

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寓目肠将断,经年梦亦非。
哪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

我敢断言,知道这首诗的人寥寥无几,在浩繁的唐诗中,它只能做一个被埋没于书卷中的泛泛之作。“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是晏小山让这两句诗脱胎换骨,有了超凡脱俗的品味和微妙空灵的情感,应该说,遇到晏小山是它的幸运。

“记得小苹初见”中提到的“小苹”,是一个歌女的名字。小山在《小山词序》中说:

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耳。已而君宠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转人间。

其中“莲鸿苹云”是小山的朋友沈廉叔、陈君宠家四个歌女的名字,小苹就是其中一个。她们身上有小山的过去,那段最绚美的年华,正是由小山填词,由她们四人演唱出来的华丽乐章。后来,沈廉叔去世了,陈君宠病倒了,小山自己也不是相国公子了,“莲鸿苹云”最后流转江湖,不知所终。小山写好的词,从此再也找不到完美的演唱者。

小山与“莲鸿苹云”不是冷冰冰的贵客与歌女的关系,他们应该是朋友,他爱她们的舞姿歌喉风情月貌,她们爱他的满腹才情多愁善感。至今,她们四人的名字还能在《小山词》中找到。

鹧鸪天

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
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

花易落,月难圆。只应花月似欢缘。
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

虞美人

秋风不似春风好,一夜金英老。
更谁来凭曲阑干,惟有雁边斜月、照关山。

双星旧约年年在,笑尽人情改。
有期无定是无期,说与小云新恨、也低眉。

虞美人

小梅枝上东君信,雪后花期近。
南枝开尽北枝开,长被陇头游子、寄春来。

年年衣袖年年泪,总为今朝意。
问谁同是忆花人,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

不难看出,小山是为过去所累的,说的再简单一点,就是为情所累。他对过去放不开,忘不掉,当时间已经走出很远,他还执着地站在原地痴痴回望。

有个事实,小山始终不愿相信: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将有一个相同的结局,那就是成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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