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时间坐下来的时候，我总是向杯子里捏一撮茶叶，从办公室门外的热水器中充上水，然后看倔强的茶丝慢慢变软，茶汤逐渐变得浓绿，极度伸展的茶叶无声地上下飞舞。直到所有的茶叶被水浸透，缓缓落到杯底后，才觉得心里特别踏实。
茶是朋友给的，简单的40克小包装。朋友说这是纯天然的蒲公英，清热解毒，降血脂的效果特别好。我便没有客气，回来后就泡了一杯。至于能不能把血脂降下来，无所谓，反正白水里随便加点料，喝起来不那么寡淡就好。
其实我自己很明白，血脂高是猪蹄和牛肝吃多了，如能两个周不吃肉，即使不喝蒲公英茶，也能降下来。但管住嘴太不容易了。爱吃红烧肉，爱吃溜肥肠，不爱吃素包子。如果自己一个人喝啤酒，爱拌块猪头肉，那格筋筋的嚼头，是世上最大的享受。
我把杯子晃了晃，碧绿的叶片又摇曳起来。
小时候，每当在田间里看到成熟的蒲公英，我会小心翼翼地把它摘下来，用嘴轻轻一吹，那漫天飞舞的一个个洁白的小伞，仿佛自己的心情也飞上了天空。
但现在，这些一个个蒲公英的片段，显然没有变成种子的机会。这对正常生长的个体来言，是一种偶然。就像一个人官运正盛突然被免，富户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耀眼的明星几天就灰头土脸，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是暂时，一切都是偶然。
也正是因为它们的偶然被采割，却能在此时的水杯里自在沉浮。如果我们也能对突然出现的厄运，看成是自然的安排，来什么就接受什么，什么事都能顺其自然地处理，这该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精神状态！
我们很多时候的痛苦，是思维经常被眼前的场景固化，比如一个人去世了，大家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不能自拔，让自己痛不欲生。然而世间的生老病死是客观规律，即使是飞来横祸，我们不真实面对，难道时光还能倒流？
看着这些飘舞的茶叶，想起这一辈子浮浮沉沉浑浑噩噩，不免有些懊悔。在一个偏僻的乡村度过童年，然后上中学上大学参加工作，从教师到教务主任到校长，似乎一直在爬一圈又一圈往上旋转的楼梯，却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好奇、兴奋、专注中的攀援，已经开始迷失了自己。在一个个没有结果的欲望追求中，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农民的儿子，那一方黄土才是自己的归宿。
如果说茶叶的飘舞是一种高扬，那么沉入杯底就是一种孤守，是一种自我消融。这也许是宇宙间自然的生态，但我总感觉隐藏着一种千年不疲的精神世界。对于茶叶来说，既然有心让世人品尝芬芳，就不应该有太多的苛求。毕竟，能在黑暗深处不知疲倦地点灯，就不枉来这个世界走上一程。
有人说，一个人要和别人谈心，必须先和自己谈心。如果能养成和自己谈心的习惯，就是进入了一种哲学上的生活状态。其实想开了，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地选择和取舍的过程，就像这些蒲公英，无论制成茶叶，还是在野外自然生长，都要凋零。但在这个物质的无常中，去追求精神丰盛的过程，尽力体验世间的美好，才是生命的终极意义。
人生在世，谁也曾精彩过，无论像牡丹那样盛开，还是像苔花那样微小，只要时时刻刻心存善念，把善行汇入正能量的溪流，为这个世界带来过温暖，就可以安心静待生命的消融。就像一阵风，扬起过尘土，吹落过桃花，摇动过树林，但到了江河宽阔处，无影无踪。
于是，我久久地盯着这些飘舞的茶叶，为它们曾为世间带来温暖而感恩，也为它们最终作为花肥而敬佩。
想到这里，我愈发感激我自己，竟然能在这漫天喧嚣中，静听茶叶在水中翻动的声音，终于没成为尘网中的蝇虫。面对那些一生都没有详视过春花秋月的人，从来没有过诗情画意的人，不知道“端起茶壶，点上泥炉”的人，即使他们名利双收，也为他们的精神空乏而不值。
物质的尽头是精神，灵魂的自由自在，才是最大的丰盈！
窗台上的几盆兰花又小又弱，人见人怜。我想，只要每天把茶末倒进花盆里，把土壤养得黑亮，在炎热的夏天到来之前，这些兰花们，一定会为这方空间带来清凉。
2024年3月21日发表于《散文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