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宋仁宗嘉祐六年十一月,苏轼被授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
雪落无声,城墙绵延。虽于郑州城外,亦能听得城内笙歌隐隐,仍可瞥见高楼华灯初上。而在这高墙之外长亭之下古道之旁,却只余了清风徐徐,灯烛摇曳。
酒珠晶莹,落入杯中。清酌入腹,思绪飘忽,现在他虽是已经有了官职,可子由固有才华却等不到合适之位,加之老父独居,有也只能辞谢。亦不知会否影响他日后前程?天命戏人呵!他轻轻地晃动杯中清酒,酒香四溢之中,是个漩涡,小小的,虽卷得进那万千愁绪,却解不了个中的纷繁复杂。他低叹一声,脑中浮现了已故的母亲,她还未听到京都喜讯便走了,可憾哪!若是泉下有灵,不知可否圆了此憾事,保佑子由宦途顺遂?但愿如此吧。
望着古道上薄雪一层,枯枝不时一震,散下了一片白,正似在老翁泉蛰居的雪景。长溪深池,谷中野餐,好一段潇洒似仙境的日子!想来判官职并不重,凤翔邻近渭水,也许可以抽空去附近山中游历,放下那琐事烦恼。局中正似一潭池水,水面平静无波,而又有谁知水底情形?这水深,难明。待日后,必要辞官归隐,必要风雨对床,那将会是多么地自在悠闲!清烛无声,蜡油缓缓滑落,携去了这一方纯白的雪,寂静。
酒过三巡,雪落在掌心,化为一滴清水,滑落。初登宦途,身边无亲无友,虽说官职不大,但未来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困难。郑州已经离京城有一百多里了,子由今夜必须归京了。二十多年,两人一同读书治学,一起欢乐愁苦,而这一次便将是两人平生第一次分别,千里迢迢,日后怕只能书信往来了,十日一趟哪!
夜深酒残,雪片渐渐堆积在草叶上,在月光下白茫茫一片,清晰。马儿不时嘶鸣着,似也是催促着他,一口饮下杯中残酒,作揖告别。他翻身上马,正欲走时,笛声渐起,他不敢回头去看,眼中酸涩,今夜过后,再相见怕是少也要再待三年。
——三年!政坛风云变幻,不知再来已是怎样地物是人非!不知子由可否安然?他终究还想再回眸,可眼底只有古城巍峨。不由得浅唱低吟出声——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犹自念庭帏,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垅隔,但见乌帽出复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此一去,崎岖前路茫茫;此一别,他日相逢遥遥;此一离,何样归来不晓。
古道起伏,雪夜萧萧,笛声瑟瑟。马儿踏雪悄然,再回首,明月皎洁。绒絮纷飞间,他终于看清了亭子,也终于看清了那个伫立在亭檐下的身影,愁然。长叹一声,转过头,他踏上了这漫漫长路,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