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敲门声时,茜姗正斜靠在昏暗的床头打盹,这是她两个星期以来,第三次悄然被睡意夺去精神。惊醒后,一股疾驰的血液涌上她的脑袋,门外的敲门声急促有力,刺耳闷响让她有一阵子都头痛欲裂。她赶紧落下腿穿上鞋,披上咖啡色的针织开衫,边朝大门询问着,踉跄经过客厅。
“谁啊?”她说,“别敲了!你家门啊!”
“不好意思……能为我开下门吗?”
“你是谁?你要干嘛?”
茜姗紧了紧衣襟。拨开门镜的铜盖,把左眼放上去,左后脑像触电一样抽痛,她歪着脖子,敲了敲后脑,换成右眼去看。一个穿牛仔裤和西服上衣的年轻男人站在楼梯口,低头抬起鞋尖,揉搓着手指,又抬头看了眼门镜。
“不好意思,麻烦您开一下门,我有事要转告。”
男人走到门镜前。他的皮肤不好。左耳戴了一粒耳钉,留着山丘寸头,看起来比较年轻。
“您好您好!”他说,“那个……打扰您了。是这样,请问您是,”他低头确认着几张叠在一起的A4白纸上的名字,疑虑着看向她说:“陈褚妻子吗?”
“你是谁啊?”
“陈褚在我院昨夜凌晨四点因抢救无效去世了。”
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门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脑袋里的抽痛倒是有那么一刻忽然变得舒缓,呼吸也更匀畅了。
“抢救?你?”她说。
“不好意思,我是陈褚,也就是您丈夫,他昨晚值班医生的学生。因为昨夜到今天,一直打您电话无人接听,这才来这里,通知您立刻去医院,和我们处理后续的事情。”
“你等等,”她后脑的抽痛发生了转移,后脑中心那块凹陷之处的痛感流遍了全身;但是她用手扶着额头。晕沉的感觉又来了。“抢救无效,死了?”她勉强咕哝了这么一句。
“我们科的领导、主任和所有在班医生,已经全部赶到医院。我们很抱歉发生这样的事;初步断定,应该是实习护士换药时,将隔壁床的药拿错了。无论怎么解释,当时都不应该发生这种低级错误!两个病人的输液瓶放在一块儿,她误把疏通的药给陈先生吊上了。”
“请问我现在该怎么办?”她晃了晃脑袋说。
“您换身衣服,现在就跟我走。”
“对了,我看看手机怎么回事。”她敞着门走到客厅,盯着茶几,就像做好了等待下一次阵痛的传来,过了一会儿,她又走到卧室,把被子掀开、枕头拿开,翻找床头抽屉和窗户那里的写字台。
她听见门口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她走到卧室门口去听。似乎男人也听见了她的脚步声,重又回到楼梯口。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男人回来是六分钟后,他直接走了进来,看见茜姗坐在窝成团的被子上,身上只剩下薄纱睡裙,脸被散发遮住,双手垂在大腿间握着黑屏的手机,白皙露出青色血管的大腿在他面前晃了晃。
“手机没电了。”
“那个……”
“怎么会这样?”
他俩几乎同时把话说出来。男人看看手机,转向她的腿,视线往上移,薄纱裙下,他将她的身体看的一清二楚。
“他才二十八岁,我们四年前结的婚,至今还没有孩子。”她说,“我以为胃出血是不会要人命的。”
“确实。事故太突然了,尽管值班医生已经第一时间做了抢救措施,可还是……”
她把头发捋到耳后,露出一侧娇小的耳朵,细长的手指在大腿上敲个不停,脚踝伸出了裙摆,向前俯身握住脚背,来回揉了揉。
“不管怎么说,我一定要去医院是吗?”
“肯定的,夫人。”
“可是……”她转向站在一旁的男人,“我们可以等一下再走吗?”
男人点点头,“悉听尊便。我可以在这里陪您,但我们一会还是要过去。不好意思夫人,如果陈先生还有别的家人在世,您可能不需要面对这些。”
“不不,”她露出笑容,“你很懂事,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
“真好。二十四岁那年,我都结婚了。”
“您现在也年轻貌美。”
“我今年二十八,与陈褚同岁。如果我还年轻,他又凭什么会死呢?”
男人换了一个姿势,将A4纸放在腰后。
“对不起,都忘了招待你了。我给你倒杯茶去。”
“不用麻烦了。”男人伸手劝她,没有拦住,看着她走向厨房,又看了眼那张身后的A4纸。
她端着一个有茉莉花花样的杯子递给他,然后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能不能告诉我,接下来会怎么样?”
“我陪您一起回医院,领导会协助您安排后事,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一直待在您身边帮助您,但我想领导会请更专业的人。接着大概会和您商议事故解决方案……”
“解决方案?”她说。
“走前领导特意交代过,尽量满足您的需求。”
“你们什么也满足不了我。”
“给您一定的补偿款。您放心,我们是正规医院。”
“噢,”她说,“那她怎么办?”
“您是说?”
“那个犯了错导致我丈夫丧命的天杀的护士。”
“您放心,医疗事故的处理能力,也是医院够不够合格甚至优秀的实力之一。”
“我不想听这些。”她说,“外面是什么?”
她看向窗外。男人也看向窗外,但他什么也没看到。
“你说,你可以陪我?”
“是的,领导交代过,我们要……”
“好了,”她说,“麻烦你在客厅等一会,我这就换衣服,然后我们一起出去。”
茜姗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年轻的男人歪着脖子站在车头一侧望着汽车。茜姗招呼他进来,然后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停顿了一下,又安心的坐了进去。
“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坐‘这种车’,没想到它那么宽敞。”
“很多人都这样说。现在我要先逛一下,然后我们再去医院行吗?”
“悉听尊便。但是……”
“我知道,不会耽误太久,你们领导可是让你好好陪着我。”
汽车驶离小区朝南边开,外面光线充足到有些晃眼。她开上堤坝,停在路肩上的草坪里,坐在三角亭的石条凳上。男人坐在背光的那边,他放下纸和手机,观察她的行为举止。
得出了什么结论后,他说:“请问,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晒太阳,”她说,“每次出这样的天,我都来这里。”
“这里风景好吗?”
“如你所见。”
“很普通啊。”
她的脸正迎着充沛的阳光,笑着看向他。
那时,她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