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有两样东西最害怕:一是在屁股后面低头横冲身体肥大嘴巴像个铲子的大白鹅,另一个就是在田埂上用双手撑地来回摩擦行走没有双腿的你。
除了我们当地无法用文字来表述的方言,我实在是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字眼来描述你们这一类人。在百度之后,终于找到了这个名词的解释,“瘸子”:失去下肢或下肢不能使用或很大程度上不能使用的人,爬行、跛行或蹒跚走路的人。(含不敬意)
其实,现在的我是很敬重你的,我甚至想找一个看上去显得更为文明或者说更配自己情感的词来代替对你的称呼,可我发现那么多年过去了,除了你的形象,我竟然连你的姓都已经忘记。
与你的第一次见面的场景,着实吓得我不轻。
我们是同乡,我住二组,你住一组,两个寨子就隔了几垄田坝,拢共二三十户人家,东家炒菜西头打喷嚏,三五分钟的路程,可能是你很少出门,我也从来不知道有一个这样的你存在。
还没到上学的年纪,我经常像个跟屁虫一样和妈妈到田间劳作。妈妈在田里忙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扯稗子,我则在田埂上东跑西跑专心致志地看野花。突然一扭头,你就在我的背后,二十多岁的样子却只有五岁的我一般高,从腰以下只留下空空的裤腿,两只手分别紧紧抓住两根矮方凳。我当时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突然一个“怪物”出现在面前,吓得哇哇大哭,连滚带爬,跌入田坎。妈妈听到我的哭声,赶紧跑过来,一边恶声呵斥你,一边安慰我。
那年头似乎每个村子里都有哑巴,村西头的哑巴一天到晚咋咋呼呼地用手比划,我们小孩子一点都不怕,还三五成群地跟着她比划,捣鼓,大叫,邪恶的大笑。而你的形象,是我的世界里没有的丑陋和惊悚。
那晚上,我一夜做恶梦,高烧不退。
从此,我不敢在那条路上独自行走,甚至不敢往你住的那个方向打望,哪怕就一眼。
转眼我到村小上小学。有那么一天早上,也许是三年级,或者是四年级,班主任刘老师把你带到了课堂,告诉我们,你将要和我们共同学习。
依旧是吓着我的装扮,双手撑着小方凳,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匍匐的癞蛤蟆。也许是胆量随着年龄在增长,我克服了恐惧仔细打量你,却发现那天的你,衣服很干净,头发很整齐,眼睛很清亮,模样也很俊朗。
虽然你的年纪很大了,但你的文化水平只能和我们一样,还靠你平时在家里的自学能力强。你坐在前面,认真听课,下课后也复习,为了少上厕所,你从不喝水。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怕你,作为班长,我试着去接受你,帮助你。其实,你不但学习成绩优异,字写得非常漂亮,还特别喜欢帮助别人。而且你懂得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故事,一下课,大家都喜欢围着你,听你讲新奇的事情。有一次班上组织学习雷锋活动,为村里五保户捐款,你既然捐了5元钱,对于那时的我们,真可算上一笔巨款了。我们知道,那都是你给别人修电器一角一角攒下来的。那个为浙江插班生送别的班会上,你代表我们班全体同学,用刚劲有力的字体书写我们的祝福,大家抱头痛哭。
就这样,你和我们度过了两年时间。教室里留下了我们追赶嬉戏的身影,也烙下了你用双手撑地奋勇向前的轨迹。
小学毕业后,我离开村小,来到县城,继续自己的学业。每次回去后,偶尔也听到过你的消息,说你自强自立,靠自己掌握的手艺给大伙修理电器。再后来,我上中专,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你也像秋日里飘落的一片黄叶,很自然地淡出了我的生活。
虽然我经常回我的寨子,却从未打听过你的下落。
有些人,与我们同行一段路,却注定不是同类人。无论他们是默默无闻地化作一捧春泥,还是一辈子随意潦草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