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凛冽的风穿过松树林,呼啸着迎面杀来,我岿然不动。风似乎有点疑惑,绕着我打了个旋儿,想要看看我是何方神圣。类似的探究眼神,千万年来我早已司空见惯:这既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时候,曾有几只野兔从我身边跑过——彼时它们正躲避山下猎人的搜寻,我低头看向它们,它们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扭头跑上我的肩头,巧妙地求得了一条生路。
六月酷暑、烈日炙烤大地的时候,曾有一只狍子匆匆掠过,它被太阳灼瞎了眼,垂头丧气跑回我身下的阴影里,呼哧带喘地自言自语:“真是晒死我了!大概只有这石头不怕太阳晒吧?!”我沉默着,晒了数十万年的我确实依然如故。
秋风四起、秋意渐浓的时候,一只落单的大雁在我的身上驻足。它应是受了伤,行动迟缓,努力几次都未能飞起来。大雁在我身边待了几天,恢复了体力,终于还是扑棱着翅膀飞去了。
万物萧条、白雪皑皑的时候,偶尔能见到几只鸟儿飞出巢,不知是出来活动筋骨,还是寻觅吃食。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在外人看来,我从未改变,也没有什么能让我改变。千万年来,我一直屹立在山谷中,没有减损一分,也没有变低一毫。
这一天,来了一个石匠,他精神矍铄,孔武有力,腰上别着的凿子有三个指头粗细,榔头也很结实。他在山谷里逡巡着,寻找着合心意的石头。
石匠我见多了,穿越漫长岁月的河流,他们总是无一例外地操起凿子和榔头不停地凿凿凿,敲敲敲,凿下或大或小的石头,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去。然而,从来没有一个石匠在我身上有过收获。大概因为我太坚硬了,让石匠们不约而同地望而却步或半途而废。
今天这个石匠,大约也将失望而归吧?想到这里,我懒懒地移开了目光。
一阵鲜明的触感从腰腹处传来,低头看时,石匠竟已攀援至我的身上。他东摸摸,西敲敲,好像对我的质地很是满意。我忍不住挑起了眉。石匠从腰间取下凿子和榔头,对准我的肩窝就是重重一击。我平静地注视着他,他会在第几下敲击时放弃呢?
一下,又一下。石匠的动作干脆而有节奏。我稳稳地站着,听山谷里的风从松树林里穿过,风们裹挟着热气,黏黏腻腻地,在我身边欲去还留。
十下,又十下。石匠放慢了节奏,然而依然十分有力地敲击着。我有些惊讶,惊讶于石匠的执着,心里却忍不住暗笑他的迂。在我生命的长河中,莫非又将增添一个半途而废的石匠吗?
我百无聊赖,抬头看天,一只雄鹰展开巨大的翼,在蓝天白云之间自在地滑翔着。
第几下了?我已记不清。再看石匠,只见他的脸如被层层的汗洗涤过一般,竟有一种光采照人的眩目感。他的眼神清亮,有一丝笑意从眼角漾开来,迅速漫延至整张脸。
我低头,看着貌似完好如初的肩头,我知道,已经有什么不一样了。
“一百零一!”石匠大声喊出这样一个数字。随即他落下重重一击,仿佛烈日的炙烤没有让他头晕目眩,仿佛先前的无数下敲击没有让他筋疲力竭,仿佛他才刚刚敲出第一下一般,石匠落下重重一击!
从身体深处,游出一条细细的线,我感觉到我的肩膀沿着这条线,迅速开裂。
石匠敏捷地单手扶住从我身上掉落的石块,另一只手揩了一把脸上的汗,汗里溢满心满意足。
原来,在始终如一、永不退缩、绝不回头的坚持不懈面前,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我忍不住想。
(季老师写于2023.12.13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