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妈叫桂兰，是个赶上末班车的70后。
遇见我爸老林那年，她17岁；出嫁那年，她21岁；我出生那年，她28岁。
从我成年以后，我就总是会想，如果桂兰没有遇见老林，那就不会一无所有；如果桂兰没有生我，兴许她已经是个坐拥好几间商铺的包租婆，每天就是打打麻将，跳跳广场舞，把生活过得有声有色。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桂兰出生在大山里，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她在家里最小，排行老六，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和两个姐姐。
二姐得了癌症，去世了。
三姐一心想要去看外面的世界，一走就是十几年，再没回来。
两个哥哥都是不成器的，除了伸手要钱，没有别的本事。
桂兰的母亲，在桂兰三岁的时候，自杀了。她有精神病，差点掐死桂兰。如果不是大姐，桂兰兴许已经没命了。
大姐和桂兰还有父亲相依为命。
他们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战场上当过兵，落了一身伤。
桂兰的母亲过世后，他终生没有再娶，那个年代，后妈是很可怕的。他咬着牙，把子女们抚养成人。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桂兰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早早的踏入社会打工维持生计。
她帮人家擦过鞋，摆过地摊，最后在一个小商场，打了十年的工。攒下了几万块，当时的几万块，很值钱。
桂兰长得很漂亮，但是那个年代，漂亮不能当饭吃，甚至还会惹麻烦，别人梦幻的少女时代，对于桂兰来说，不过是没日没夜的工作，以维持生活。
桂兰很懦弱，因为没有母亲的保护，父亲照看几个孩子已经心力交瘁，能有一顿清水煮面条已是人间美味。
所以她也曾向无数怀春少女一般，渴望能嫁给一个好人，脱离苦海。
然后她遇见了老林。
老林的父亲是国家干部，属于当时的有钱人，偏偏三个儿子都不学好，抽烟喝酒赌博，把挣到的钱败得干干净净。
桂兰不知道，她只觉得找到老林，好像有了依靠。恋爱四年，然后匆匆忙忙嫁了人。
老林家出了三千块的彩礼和一套房子。
不过是递到老林手里，儿媳妇连一个铜板也没见着。
桂兰才意识到，自己托付错了终生。
可是她骨子里的懦弱和自卑，让她不敢离婚，没有那样的魄力狠心一走了之。她觉得，两个人过活总好过一个人。
老林年少轻狂，挣得多花的也多，很快就欠了一屁股赌债，他打桂兰，骂桂兰，逼桂兰交出所有的积蓄。
桂兰不想交，想贷款在市区买一套房，十几年过去了，房价飞涨，桂兰当时要是没有妥协就好了，那样她就不用过这希望渺茫的后半生。她可以有机会去见识大千世界，去了解这个世界上女人不一定要嫁人生子，明白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可是她发现她怀孕了，为了孩子，她不想孩子没有父亲，交了钱，桂兰十年的积蓄，一朝成空。
老林还是死性不改，哪怕后来我出生了。
人家都说小孩子要到六岁以后才有真正的记忆。
但我却清楚的记得我一岁半那年的冬天，桂兰打着伞，穿着单薄的冬装，背着我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她和幼儿园的老师求了好久，答应让我提前入学，那年的冬天真的很冷很冷，那样刺骨的冷，桂兰那样冰冷的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在门后看着桂兰，不哭也不闹，老师都说我乖巧。因为我看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桂兰在偷偷抹眼泪。
后来我长大了，上了学前班，桂兰要打好几份工，时常顾不上我。她只能把我交给老林，老林呢，嗜赌成性，整天蹲在烟雾缭绕的棋牌室，一打就是一整天，赢钱了，就给我一点让我自己去买吃的，要是输了，就在老板娘家吃饭。
我从小到大可以说是没有什么朋友，因为性格古怪，不爱和人说话，但其实我很羡慕别人家的小孩，爸爸妈妈会带着逛街，寒暑假能到处去玩。我只能拼命学习拼命学习，掩饰掉我那些嫉妒，阴暗的小心思。
老林打桂兰，桂兰也打他，两个人每次吵架，我都瑟缩在角落不敢出声。
上初中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我很恶心的事。
半夜起来上厕所，我听见老林在跟一个女的聊骚。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我不敢告诉桂兰，我怕她伤心。只能一个人躲在厕所偷偷的哭，连哭都要小心翼翼。
我也曾质问桂兰，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不离婚，桂兰摇摇头说，好孩子，我不能剥夺你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
我也曾埋怨过桂兰，为什么别人家的母亲可以做到的，她做不到。长大后才想扇当初那个不懂事的自己两个耳光，每每想到桂兰无怨无悔数十年如一日的照顾我，我心里就钝钝的痛，我知道，我这辈子都报答不完她了。下辈子，让我当妈妈，她当女儿吧。
生活多苦啊，可是桂兰依旧善良。她教育我做人要堂堂正正，不受嗟来之食，女孩子要自强自立。她不用我长大了养她，她只要我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长大。哪怕我说我不嫁人，我不生孩子，桂兰也只是笑笑说，我不替你做决定，宝儿，你开心快乐就好，你的人生你自己做主。
桂兰一腔干劲，又攒了几万块，那个时候商圈刚刚开发，正招商。桂兰想盘下几个铺子，留给我以后当嫁妆。
老林又动了这笔钱的歪主意，他被一群狐朋狗友撺掇下海投资，偷偷拿了桂兰的金银首饰和存折，最后赔的血本无归。
那时我已经15岁了，我看见向来报喜不报忧的桂兰，躺在床上吞云吐雾，地上堆了一地烟蒂。我突然想起清朝末年，那些瘾君子抽大烟的样子。
我歇斯底里的求桂兰离婚，我跟她一起过，多苦多累我都无所谓，我想让她开心一点。
桂兰没有说话，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抽烟。
倘若不是她当时一念之差，又如果她没有遇见老林这个王八蛋，该过的有多幸福呢。
我不敢想，一想就会落泪。
桂兰每次和我提起那些往事，都压抑着哭腔。我觉得难受，像被人闷着头打了一顿，窒息的痛。
我不愿再听。
不敢再听。
我恨老林，又矛盾的念着他对我的好，他是我父亲，他也养了我二十年，现如今也已两鬓斑白。
我觉得我不能这样活了，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恨得不彻底，又不够爱桂兰，我只想早点独立，我能给桂兰过她没见过的小日子。
我在一日复一日的矛盾，冲突，争吵，猜疑，纠结，歇斯底里中，崩溃了，我患上了重度抑郁症。
我试过各种方法自杀，开过煤气，割过腕，吃过安眠药，手上划了无数刀，缝了无数针，也许老天爷是在惩罚我，我死不了，我不能解脱。
我对不起桂兰，我要拼了老命挣钱给她养老。
桂兰是那么好，那么那么温和善良。她从不责骂我，支持我的一切决定，她十几年没有买过新衣服，却愿意花好几千送我参加夏令营，为此还和老林大吵特吵；为了几毛钱她在菜市场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却在我说想买一双新鞋的时候毫不犹豫。
我恨老林，他二十年如一日的恶习，改不了，肺不好，偏要抽烟，吃了药之后又抽，明明没有钱，却要打肿脸充胖子，装有钱，喜欢显摆自己，他对桂兰不好。
我更恨我自己，曾经我是那么愚蠢那么无知那么伤桂兰的心。我永远都弥补不了了，哪怕穷尽每生每世。我曾经从没为桂兰考虑过，我是那么自私。
所以，我怎么敢死，我怎么能死？
原来在这世上，真的有人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尽所有。
但是随着年岁增长，老林似乎也懂事了些，桂兰的脾气开始暴躁，每天都向老林撒气，发泄怨怼，不满。老林并不搭腔，低眉顺眼的。也开始拿钱给桂兰用，慢慢不再铺张浪费。
可我并不满意
家里像是战场，每天都弥漫着硝烟的味道，我在那样压抑的气氛下，快要死掉了，我又不能死，家里还要债要还，我还要给桂兰更好的生活，还有老林，我不能对他放任不管。
我好像变成了我曾经最讨厌的样子，优柔寡断，懦弱无能。
如果桂兰不嫁给老林 如果没有我，该多好。
只是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所有的嬉笑怒骂爱恨嗔痴，最后都归于黄土陇头一堆白骨，在万世之后化为青烟。
我永远无法消除我心里的负罪感，就像桂兰总是为了我一次又一次的隐忍。
最后的最后，老林干着苦力活，赚着他曾经看不上的小钱。
善者终无功，桂兰在2021年，也就是现在，依旧拿着一个月两千块的工作，干着007的活，因为年纪大了，没有学历，想找份工作，难如登天。
而我，上了一个末流985，盼望着早点毕业，哪怕加班猝死，我也想快点亲手给桂兰献上我的第一桶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