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妈,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有多讨厌”

作者 | 卢璐

周五傍晚,我开完会从书房里出来,就看到卢先生跟牛魔王一样,鼻子嘴巴里都在喷气,而子觅、思迪和阿姨,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健步如飞地在屋子里窜来窜去,我立刻秒懂,子觅一定又找不到什么东西了。

我叫住子觅问,你们在找什么?子觅吓得跟一只小仓鼠一样,嗯呐嗯呐地说不清,思迪走过来说:“妹妹,找不到上芭蕾课的纱裙了”。

子觅跳舞练功服,有点像游泳衣,我觉得不好看,加个小纱裙在外面。

看表已经到上课的点儿了,芭蕾舞教室从家开过去,怎么也要五分钟。我赶快吆喝说:“上课要迟到啦,赶快先去。”

卢先生铁青着脸说:“不行,每一次,每一次自己的东西都找不到?今天就算不上课,也得把裙子找出来。”

我知道卢先生有理,我也觉得子觅这个丢三落四的毛病,十分需要整治,可圣诞新年两周假期,家里乌央乌央地来过好几拨的孩子,然后舞蹈老师又休了两周病假,一个月没穿了,那么一个小裙子,现在这档口,又能往哪里摸去?

我继续给卢先生说:“上课穿着连身衣和丝袜,裙子不穿也没露着,回头再慢慢找吧。”

卢先生正愁没处撒气,立刻调转枪头对准我:

“都是你,每次都给她找借口!自己的东西自己收,这个道理,我六岁就知道了,她现在九岁了,上课找不到本子,跳舞找不到裙子,练网球找不到球拍,干嘛都不赶趟,整天心不在焉,活在云彩上!就你惯的!”

我立在当场,真的要气爆了,我是又生卢先生的气,又生子觅的气,还更生自己的气!

生卢先生的气,他凭什么这么对我讲话啊?凡事就不能有点轻重缓急的共情么?

生子觅的气,是因为卢先生说的句句都属实,就是为了帮助她改掉啥都找不到的毛病,我专门腾了一个在门口的柜子,让她把跳舞的东西都放进去,结果现在柜子里堆满了东西,没有一样是跟跳舞有关的。

而我,最生的还是自己的气,因为我太知道了,子觅为啥这样子啊?

那是因为随我啊,就跟复印机扫描出来的差不多。

从小到大,我永远都是乱七八糟,丢三落四,心不在焉的那个孩子!

小时候,被我丢过的:橡皮、尺子、笔、本子、书包、饭盒、水杯、外套、围巾,根本无法计数。

就说红领巾,最后,奶奶干脆扯了三米红布,每丢一个,就剪个三角下来,因为没有缝过边儿,红领巾很快就毛了,能一绺一绺地往下扯红线。

要知道我是70后,物质还是很匮乏的。我爸妈是双军人,在当时条件算不错了,可两个人每月工资加起来也没有一百块。我这么能丢东西,真是一个无法容忍的大问题,不知道被骂了多少次,长出了茧子,但也没长出记忆。

八十年代后期,我爸转业去了外贸,于是我丢东西的价格,也跟着中国经济腾飞速度,水涨船高。

我丢过一只镀了一层24K金派克的圆珠笔;丢过初恋送的银戒指;丢过一双我爸从美国给我背回来的玖熙的皮靴,九十年代中期,国内还很少见长皮靴;丢过韩国电子表,不仅可以在夜里发光,而且还可以闪出一组心形的图案;还丢过一个诺基亚的翻盖手机,那些秒懂有多贵的,哈哈,你们暴露了年纪……

这些都是到今天,我还能记得被我丢过的东西,还有很多钥匙,钱包啥的,我已经完全记不起。

所以一般人,譬如卢先生,东西找不到了,他会不停地找,越找越暴躁,而天长日久,我已经历练到了,东西找不到就算了,过一阵子,它会自己跳出来,又或许,被我彻底地遗忘了。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去年夏天我买了一条紧身的牛仔裤,想要冬天配靴子,这冬天都过了一半儿,裤子还不知道在哪里,我得定个闹钟,下午想着问问阿姨。

所以,就我这样,我又凭什么要求孩子?心塞又无语。

还有我的问题,丢东西还是其次的,毕竟也不是天天丢,但心不在焉,神经大条,才非我莫属排第一。

一年级,有天我捡了一小块滑石,就从家找了一把刀子,不停地琢磨,应该把它雕成一只猴子还是一只公鸡。问题是,干这事儿的时候,我在上语文课,一直到老师走过来,把刀子没收掉,我还完全没有明白,这是为什么?

后来长大了,上课不仅脑子开小差,还学会了包个书皮偷看课外书。

金庸,古龙,梁羽生,琼瑶,张小娴,岑凯伦,席娟,我我我,都是趁着上课读的。校门口租书小店的阿姨,见我就如遇春风地打招呼。

我至今还记得,我读的第一本琼瑶小说是《一帘幽梦》,用了四节课一整个上午。

以我那时的女性思想观,完全没觉得楚濂渣,也没觉得失去了一条腿,比失去爱情更痛苦,我只觉得:好棒啊,去了法国,就可以想发呆就发呆!

事实证明,法国完全不是琼瑶阿姨写的那样滴!

这还没有算上,上课聊天,睡觉,传纸条,怎么机关算尽地琢磨早恋男生的每句话和眼神,就这么算下来,其实基本上,我就没咋正经听过课。

如果我是那种,成绩特好的人,父母老师也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水推舟了,可我不是。

我的成绩从来都不咋好,中等,好吧,我承认是中等……偏下,磨磨蹭蹭在生死线上盘旋着。

小学五年级的上学期,期末考试数学只考了五十分。吃完晚饭,我妈按着我,我爸拿着小木板,霹雳哗啦地来一顿“竹笋炒肉”。

都说这世界上没有“绝对”二字,有坏的一面,必然有好的另一面。

我这种心不在焉,自由散漫的性格,给我带来的唯一正面影响就是,完全没有压力感。所以每次大考类似中考高考,别人都紧张到溃不成军,而完全无感的我,成绩都比平常好不只一点点。

后来,我妈很正式地给我道过歉说:“小时候爸爸妈妈对你很严厉,还打过你,你会不会记恨我啊?”

我翻翻眼睛说:“妈,你记得,五年级下学期,数学我就考96。所以,如果我这不叫欠揍,又有什么可以叫做欠揍?”

不过呢,对自己有这么清楚的认知,那也是因为我妈道歉的时候,选得好,我已经生下了卢子觅,为自我反省提供了必要的条件。

要知道,从小学到大学,甚至到了国外留学工作的很多年里,我想起父母,我都有一种爱恨交加,暖洋洋的痛感。

我知道,我们相爱,倾尽所有,且彼此相依,但我一直认为,我有一个灰色的不幸福的童年,我是一个受过原生家庭伤害的小孩。

不要以为“原生家庭”是这两年才火起来的概念,弗洛伊德的“童年决定论”,我在二十年前,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就仔细地研究过了。

我,一直认定我的父母对我过于严厉,过于粗暴地用他们的要求来框架我的世界,才导致了我在成长过程中,人人喊打,到处碰壁的自卑和伤害。

虽然随着我的长大,痛苦慢慢地模糊在时间里,但伤疤还在,触目惊心,不肯褪去。

记得和卢先生谈恋爱的时候,我还跟他讲过,我从小到大的“悲惨”经历,他听得很认真,但没咋给我讲他的。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终于明白,能说出来的,都不算事儿,真正过不去的痛苦与伤害,只能活在黑色的影子里。

真正让我做到自省,需要更长的时间,和人生经验。

比如说:

当我打开柜子找提包,一把抓出来的,却是思迪骑马沾着泥的裤子混着我的LP羊绒围巾的时候;

晚上十点半正在昏昏欲睡,突然收到了子觅老师的邮件说,已经几次没有带作业和书,而且没收了几个小玩具的时候;

给子觅听写生字,看姿势奇怪,走过去掀开裙子,写了一腿小黑字的时候;

放学人影不见,我心急如焚地开着车转了半小时,才找到慢悠悠的卢思迪,最后一趟课取消了,自己去了图书馆,忘记了时间……

今天,看着卢思迪和卢子觅,多少次转头看过去,根本不用我爸妈,我自己就想抽自己!

有一句话叫做,不结婚,你不知道自己有多恶毒。能说出这话,并不是智者,而绝对是亲自结过婚的人生箴言。

而我要说的是:不当妈,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有多讨厌。

我终于明白,我的爸妈到底有多爱我,当年没有打死我,他们到底有多克制?

而那个小丑,自始至终都是我,因为在很多年里,我居然还总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伤害?

然而劫劫长存,生生不息,命运的车轮不会放过我们任何一个人。

这个周末,让思迪写作文,小姑娘不写,逼急了,五分钟就给我一挥而就,开篇第一句就是:“我有一个很烦的妈妈……”

我现在好歹也是一个不入流的作家,作家的女儿,把文章写成这样?

哎,所谓的现世报,就是每个父母都能享受到的特有福利,我只能用手撑住额头,垂下眼睛一叠声地说:“我的,我的,我的……”

我知道,总有一天,眼前这两个小孩,也会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讨厌,那一天,她们也会如今天的我,醍醐灌顶地了解,自己的父母到底有多可爱!

卢璐:有两个女儿的留法服装硕士、作家,行走在东西方文化差异裂痕中间的,优雅女性自媒体。新书《三十几 来得及》,《有实力才有底气》正在热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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