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来的时候，是早上8点54分。我已经奋战了两个小时。

汗出如浆，全身脱力，眼前发黑。

医生不停地抱怨，你怎么就不会用力？护士用巫师祝祷般的奇异语调喊着：用力用力用力!

我竭尽全力，只能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出一句，我要剖腹产，拖我去剖腹产。

两小时是个分水岭。胎儿卡在产道超过两个小时可能发生危险。医生决定上产钳。

备皮，插导尿管。护士拿着手术同意书，小跑着去外面找孩子爸。

一分钟后，我将被产钳撕裂。

这时，医生阻止了护士，说，等一等，出来了，准备接生。

然后，一个温热的物体滑出了我的身体。

你就这样来了，没有一点点防备。奋力在最后一刻爬出产道，仿佛知道，来迟一步，妈妈就会吃苦。

02

你出生之后，那么小一团，抱在手上，并不比一只布娃娃更大、更重。于是我就像对待一只布娃娃那样对待你。做事情的时候，随手把你放在最近的地方，椅子、沙发，甚至餐桌上。又冷又硬的地方，肯定不那么舒服，但你从不抱怨，躺在小小的襁褓中，一声不出。

有一次，我过了很久起身去看你。发现你吐过奶，奶迹从鼻子一直拖到耳后，已经干涸了，结成壳固定在脸上。我突然觉得心疼。我歉意地看着你的双眼，发现它们那么沉静睿智，带着看破一切的了然，一点婴儿的幼稚都没有。你的眼睛好像在说：我知道你是个笨妈妈，但我原谅你。

你长到两岁时，真的开口说出了这句话。那天我剪破了你的手指，心痛地道歉，你说，没关系，我原谅你，因为你是我妈妈。

我冲你发脾气，过后又后悔，你哭着说，我不会生你的气，因为你生了我。

03

两个月，我给你断了奶。三个月，我提前结束产假回去上班。你默默接受所有安排，给母乳就吃母乳，给奶粉就吃奶粉，自由切换，从不挑剔。

在成人的世界里，如果需要牺牲，我们往往选择牺牲孩子。然后套上一件高尚的外衣：我如此拼命，是为了给孩子更好的生活。

于是你就过上了这种“更好的生活”，叼着奶瓶，随着奶奶。过了好多年。

你依然从无抱怨。只是晚上陪你睡觉的时候，你会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脖子，一声一声地喊：妈妈，我的妈妈。听得我，半是心醉，半是心碎。

04

产后第四天，我还没有下奶。胸膛硬得像铁石，手臂都抬不起来。顾不得还在月子里，顶风冒雪去求医。医生指挥两个按摩师给我开奶。一人一边，把我按在床上拼命揉搓，我嘴里咬着毛巾，泪水肆意横流。那是比生产更痛楚十倍的酷刑。两个多小时，我心里一直在哭喊：我为什么要生她！！！

出长差回来，满怀欣喜地朝你伸出手，你却瑟缩着避开我，转身扑向奶奶。我讪讪地收回手，心里气愤地想：我为什么要生她！！！

换了幼儿园，你失去了熟悉的环境和喜爱的老师同学。你变得敏感、自卑，不与新老师对话，不与新同学玩耍。甚至控制不住情绪，几次在园里大哭大闹，满地打滚。家长会上，老师的言语刺痛了我。在回家的车上，我忍不住痛哭失声。心里想：我为什么要生她！！！

但你从来没有问过，你为什么要生我？你只说，谢谢你生了我。

05

走在街上，忘了因为什么闹别扭。你赌气站在原地不肯走。抱也抱不起，推也推不动，拉也拉不走。于是我和天下大部分妈妈的选择一样，掉头就走，把你扔在原地。

我很笃定，你一定会追上来，甚至还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

果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越来越急促。你像子弹发射一样，从后面猛地撞上我的背，死死搂住我的腰，放声大哭，惊慌失措。

那一瞬，自责和痛悔击穿了我的心脏。我知道你弱小，知道你害怕妈妈不要你，所以恣意地威胁你，欺负你，迫你就范。

我用子宫孕育了你，我用胸膛哺喂了你，同时，我也将冷漠、粗暴、怀疑、伤害加诸于你。我在做母亲的路上笨笨拙拙、跌跌撞撞。即便这样，你还是会扑上来亲吻我的脸，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我最喜欢你。

06

父母和孩子的爱，其实从来不对等。父母强势，孩子弱势。孩子只能有一对父母，父母却能拥有不止一个孩子。说起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其实是人都偏心。

我们的心侵染俗世太久，我们的眼睛看尽沧桑，里面藏着衡量和计算，我们付出的爱往往要求回报。所以，我们会把“别人家的孩子”挂在嘴边，我们希望孩子优秀、听话、长脸、乖。

“别人家的孩子”常有，“别人家的父母”不常有。孩子天生对母亲抱有全身心的依恋和顺从。家中最不受母亲喜爱的孩子，却往往是最孝顺的那个。被母亲毒打、凌虐的孩子，一边大声哭嚎，一边喊着“妈妈抱”。

我常在想，我们为什么要做母亲。明明知道，做母亲，会让我们夙夜操劳，不得安宁；会让我们身材走形，斑点丛生；会让我们无暇他顾，渐失自我。但天下的女子，依然前赴后继，百死不悔。

因为我们收获的，是这世间至真至纯的一颗心。这颗心，父母、丈夫给不起；这颗心，除了母亲，谁也收不到。

07

亲爱的孩子，我发誓，我会用尽我的余生，很用力、很用力地去爱你。

但我也知道，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比不上你对我的爱。因为孩子对妈妈的爱，才是真正无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