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12期“雪”专题活动。
1
雪色莹白,自空中悠悠飘落,伴着北境孱弱的日光,将大地染作一片惨白,倒像极了传令兵手中惨白惨白的绢帛。
这绢帛被递到了主将的手中,主将犹豫了很久很久,犹豫到皓月取代太阳,又犹豫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营帐外凛冽的西风吹红了将军原本洁净的眼白。
那绢帛是一封密信,来自于他们的女君。这绢帛是一日前写就的,还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这不是因为北境的传令兵跑得多么快,毕竟在皑皑的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斑驳蹄印的并不是马儿。
真正的原因是,眼下北境的边境线,已经被南疆推到了都城郊外。
2
将军的父兄都死于这场战争,再往里,就是将军的妹妹,还有那看似柔弱,心却比男儿刚强许多分的女君。
将军从前也是看不上那娇弱的女子的,她的名字似乎比人还娇弱;其实不光是将军,从前的北境人也都不服气这位名讳凉音的女君。毕竟国君身体抱恙,风烛残年之际无儿无女,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一个长公主的女儿,加上国姓纳兰,就这样成了女君。
到底是大家对国君还抱着最基本的尊重,不然滴血验亲恐怕都难以服众。
但偏就是这样的女君,她跟着她那风烛残年头发花白的国君舅舅每日勤于朝政。国君坐着,她便站着,操着淡淡的南疆口音与她的舅舅一同听政议事。将军依稀记得,五年前北境葳蕤半露的时节里,她出现在国君身边,面对堂下表面恭敬的大臣时,还有几分心虚;但等到下一次葳蕤再盛开的时候,堂下文臣武将们的恭敬,就成了实打实发自肺腑的尊敬。
太文邹邹的话他一个武将也说不来,只记得那愁白了半头青丝的国师日渐有了精神,他说北境有救了,他们有一个很好的女君,“大约是上苍发了善心赐给他们来拯救天下万民的。”
无他,只因风烛残年的国君,带的的确是一个百业凋敝的北境。倒不是因为国君多么昏庸无能,原因简单得很,就是天气越来越冷,亩产越来越低,粮食越来越少,人口便顺理成章地日渐飘零。
这样的百业凋敝仿佛天罚,只是北境从上到下,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但他们的女君告诉他们,人定胜天,“我们总有办法。”
女君没有在说大话,她不知从哪里找到一种新的麦子,这种麦子从前长得不够饱满大家都瞧不上。可偏偏就是眼下这样寒凉的天,这种麦子制成的食物,比平日里大家吃的面粉馒头还要顶饱一些。随后她又教人们如何用牛粪作燃料,这样在冬日寒凉的时节里,牛又多了一个用途。
其实本来大家都可以过得很好,他们的女君甚至知道南疆国君的生辰,也送去了贺礼。
只是南疆还是发了兵。
3
其实最初南疆发兵的时候,女君第一反应就是直接投降。
这话说出来朝堂上当即就有死谏的,但女君只是淡淡地走下来,亲手扶起那已经把头磕到地上的文官,“且听我说。我们如今虽说日子比从前好过了一些,但终究是势单力薄,我们没法和南疆打这样一场战争。而南疆的那位皇帝,他要的也并不是生灵涂炭。”
将军当时听着,心想,是啊,他要的的确不是生灵涂炭,他要的可是您啊。
这么想着就这么说出来了,将军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嘴竟然这么不听使唤;但那位女君也没有斥责他,她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对啊,他要的的确是我。”
这话的意思很容易被误解,朝堂上当即就跪了一片。女君没法一个个扶,她一个人的嗓音也敌不过堂下众人发自肺腑的山呼。
女君妥协了,说那就打打看吧,但“切不可伤及无辜百姓”。
南疆那位皇帝的确是神勇无双的,但他们的女君之所以是女君,就在于她对他堪称极致的了解。北境西高东低北坦南陡,陆地上都是茂密的树;而南疆水土丰沃以水为主,将军本以为南疆人是更擅长水战的,就提议借助密林掩护。
但女君不紧不慢,她说南疆皇帝势必会用火攻,“毕竟北境南面都是连片的树,北境又干燥,一点就着。”
将军还在想怎么用火攻,女君只是从他背上的箭筒里取了一支箭,而后亲手缠上了布,又沾了火油。一边的烽火台狼烟弥漫,她做了个要把箭点燃的手势,将军顿时就了然于胸。
于是那一场战争他们借助风势声东击西,当将军看见不远处的密林成了一片火海时,将军的心都漏跳了好几拍。
但一身短衣劲装的女君只是轻轻笑,“按照我们的计划,从后方包夹。”
她的笑容可真是美,将军承认他沦陷了。可她毕竟是他的君主,他不敢唐突她。
那是他们第一次和南疆正面交锋,最终以南疆暂时撤退作为告终。将军依稀记得北境将士那天士气高涨,大有要踏平南疆的势头。
但女君只是沉默地敬了大家一杯,她说,“侥幸暂且赢下,往后的日子,恐怕不会这么好过。大家还是要谨慎为好。”
并不是女君说话不吉利,是南疆的兵力的确强过北境太多。这一次是他们打乱了南疆的战略,但下一次呢?南疆还会这么掉以轻心吗?
4
事实证明的确不会,那是他们唯一一次算是大获全胜赢过南疆。
在那场战役之后,即便他们的女君已经聪慧到能够完美预判南疆国君所有的战略安排,但南疆国君似乎预判了她的预判,总能战中即时更换新的战略。
将军一度以为军中出了细作,但女君说,“我懂你的意思。但萧瑾然能算到我的想法很正常,他现在要的就是我们自乱阵脚。细作要查,但不能大张旗鼓地查。”
将军很想问女君为什么突然直呼那个人的名字,但女君随后托着腮沉思让他不敢开口。
女君用了一套在将军看来堪称精妙绝伦的方法。一同参议的人算上他和女君一共有九位,女君借口说她身子不适,她将战略交给将军,让将军单独吩咐交代。但实际上女君给他准备了足足七份策略,每一份策略都有一处不同。
将军问女君难道不怕他就是那个细作?女君仍旧是她招牌式的微笑,她一面放下手中的兵书,一面望向他,“你要是细作,这仗就不用打了。”
她的眼睛是那样的好看,亮晶晶的翦水双瞳读不到一丝怀疑,是对他全心全意的信任。但很可惜,也只是信任。
将军承认自己希望从她眼睛里看到一些别的东西,他愿意为了她卸甲归田交出兵权,只求能一直留在她身边。
但女君随后就把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地图,她给出了第八份战略,“这是真正的策略。前面七份如果有传到萧瑾然那里,我们明天都是必胜局,而且能够直接知道细作在哪。但这一份,不行。”
5
将士们拿着八份不同的战略配合得很好。这不是因为大家多么心有灵犀,而是女君在第八份策略里将前七份战略悉数串联,确切说她是把一份完整的策略拆成了八份。
那是一个只有古书里才记载过的阵法,将军依稀记得那叫八阵图。相传那是按遁甲分为生、伤、休、杜、景、死、惊、开八门,分别代表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八种阵势,“正所谓是,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
将军直到拿到这份战略才发现,女君早前教他们操练的行军队列似乎为的就是这个阵法。所以将士们只是借着夜色简单操练了一番,便在第二天的战役里将这个阵法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个阵可挡十万大军,虽然只是挡,但已经足够了。南疆那边,他们破不了这个阵,就会一直被我们困住。”
只可惜南疆的确不是吃素的。
他们趁着夜色点了北境的粮仓。
6
那天晚上粮草的火势照亮了半边天空,却实打实烧毁了北境将士全部的希望。天气又渐渐转了凉,北境想要拿到补给,就必须靠近都城。
于是现在,他们节节败退,退到了都城郊外。
女君第一时间就开始和将军商量投降的事。将军说这么大的事只有他们几个决策不行,“还是请女君,征求文武百官的意见。”
于是最终将军吩咐着挂上了休战牌,着手下护送回了女君回都城。
将军等了一天,等来了那张惨白的绢帛。
将军拿着绢帛发了一宿的呆,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刻。不过说来也怪,那向来喜欢出其不意棋走险着的南疆国君这一次倒是没急着发兵,他们只是在北境都城郊外距离北境军营不远的地方安了营扎了寨,像是在等一个答复。
北境腊月的冬风凛冽,将军登上城楼远望。南疆的军营主帐前,那身穿绛黑色暗金绣龙玄甲的男子负手而立。
那人的脸不算清晰,但将军是能百步之外取人首级的视力。日光照着烽火台旁的瞭望塔,将军清楚看见那人的确正朝着这里看过来。
将军蛮想问一问他是在看即将被他收入囊中的北境江山吗?
身后女君的声音适时响起,“大臣们都同意降了,你还是不肯吗?”
将军没敢回头。孱弱的日光比起女君的话语,到底还是温暖太多。
女君拍上他的肩,像是许多年的兄弟挚友,“看来你和他们一样,都要我把这个故事讲出来,你们才肯降的。”
将军看向肩上骨节分明的纤纤素手,全然没有看见瞭望台下负手而立的男子面上已经没了方才的从容不迫。
身旁短衣劲装的女子仍是那样熟悉的轻笑,“其实萧瑾然本该是我的丈夫。”
7
女君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女君的母亲的确是北境的长公主,但她成年之后去了南疆,嫁给了一个读书人为妻。“我娘很喜欢我爹,就告诉我爹,若是考不上功名,就随她回北境做驸马。”
但是女君的父亲是很争气的,年纪轻轻就被点为状元。“家里的幼女出生之后没有多久,我爹就做了丞相。”
因此,一家人都视彼时还只是一个小女孩的女君为祥瑞,一家人都给了她实实在在的宠爱——或者说,是溺爱。
相府幼女的家世的确是很显赫的,长姐嫁给了太子的胞弟,长兄经商近乎垄断南疆手工业,二哥又是太子麾下的一员猛将。至于幼女自己,喜欢读书做学问,不喜欢那些女德女工,父母也都由着她去了,“毕竟我的母亲,原本就是那样自由的一个女子。”
而后她干了很多在贵族礼教看来非常荒唐的事,也结识了她心爱的男子,可惜她没有她母亲那么好的运气,“我心爱的男子,原来并不是什么寻常的读书人,原来,就是那皇极殿上首的储君。”
她讨厌这样被欺骗,也不甘就此嫁入深宫,于是一向溺爱她的母亲说,“你若是不喜欢,你可以去北境,南疆这里我们自己想办法,你别委屈了自己。我的兄长,是北境的国君,他会替我护你周全。”
她来了北境才知道,原来母亲这一次的行为,并不是完全的出于溺爱——母亲的兄长、自己的舅舅,患有隐疾,不能生育,如今北境眼看要断后。而他们家里四个孩子,每一个都被精心培育得刚好够支撑起一个摇摇欲坠的国家。
于是在老国君重病辞世的那年,她就这样即了位。
“舅舅缠绵病榻的时候还嘱托我,北境式微,而南疆野心颇大,国祚恐不能长久,一切以民为先便是,如今被南疆吞并大约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所以——你还想要和我争辩吗?那萧瑾然是怎样的人,我比你们,都要清楚。他不是一个暴君,而如今作为你们的女君,寡人若是能以一命换你们所有人的周全,也是值得的。”
这是将军第一次听见女君自称寡人。她素来不喜君臣之礼,只是她的臣民们,都发自内心敬重她。
将军没有再坚持,“末将听从女君安排。”
8
降书递过去之后第三天,将军就陪在女君身边,看着她将玉玺转交到了南疆那位皇帝手中。
女君少见的盛装出席,甚至还戴上了面纱;那面纱厚实,遮住了她的下半张脸,可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一身黑衣戎装的南疆皇帝眼神木讷,他说按道理女君是要在鸩酒和白绫里选一样的,但,“北境百姓求朕不要杀你。朕便遂他们的愿,但你不能做皇后。”
将军满想问除了她还有谁配做他的皇后,但随后南疆皇帝说,“朕心悦凌儿你是知道的。朕对其他女子并无非分之想,你可愿做个贵妃?这般,待朕将北疆完全接管,朕便还你自由。”
女君默默垂着头,面上的面纱微微垂落,但还是非常妥帖挡住了南疆皇帝的视线。
“所以,你可以告诉我,凌儿在哪里吗?我分明看见,她那天就站在你的将军身侧。”
将军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心想这男人眼睛是真的瞎;但转念一想这样或许也不见得就不是件好事。
果不其然他那聪慧的女君仍旧只是垂着头,甚至故意哑着嗓子,“凉音并不知道。”
南疆皇帝又转向他,“那将军可知道?”
将军不会撒谎,女君很快把话接过去,“想来是陛下思妻心切,看错了吧。那日在城楼上的并没有其他女子。”
黑衣戎装的男子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但将军的心里却是按耐不住的窃喜。
他倒不是喜他有机会,只是觉得这南疆皇帝纵然用兵如神,可终究不如他懂她的心思。
“罢了,时候不早。凉音,你要随朕回南疆。”男人随后又转向将军,“将军也算是英勇神武,便也一同去南疆吧。”
将军一愣,正踌躇犹豫之际,却是女君亲自走过来牵起他的手,“陛下都这么说了,你便随我同去吧。”
将军看向她一如既往笑意盈盈的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