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花飘落

荻花如梦

亦东静静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深陷下去,灰蒙蒙的,完全没有了以往的那种神采。一根长长的氧气管,闪着幽暗的绿光,从床头上方的湿化器,一直扯到他的鼻孔。湿化器“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漫不经心地,似乎无关这个生命的去留。

亦东的手冰凉,肌肉脂肪都不知道去了哪里。骨头外面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皮肤,土灰的颜色,像风干的奶酪,松散地糊在竹节般的骨头上。可恶的癌症已经把他的机体耗得一干二净,像夜间的灯盏,仅仅是燃着那点豆粒大小的火苗。或许,就等待着那最后的那一次跳跃,然后就化作青烟散去。

“谢谢这些日子的陪伴。”亦东的声音小得像蚊虫振翅般的“嗡嗡”声,也许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好在是夜里,整个病房里面出奇地安静,所以,我也能勉强听得见。那双枯槁的手,抖动着,终于摸索到我的手上。“我知道我是回不去了,自打做了手术……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并没有要埋怨我的意思。“好想再回去看看那片芦苇,那片荻花啊!”我懵然一愣,亦东住院已经有大半年了,这个季节已经接近秋天了。

亦东的老家,是龙池镇王家庄子。这是新沙路以北的一个村落,四百来户人家。在龙池镇,王家庄子的名气虽然不及马渠,但因为村里出了一个全国人大代表,也算是闻名遐迩。我和亦东是邻村,我们两个自小一块长大。因为对文学的共同爱好,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交往的加深,逐渐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后来,我上大学,他留在村里的小学当了一名代课教师。再以后,我做了一名医生,他在那个只有四位老师的小学当了教务长。我们的关系,不仅是源于文学,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就是我们都喜欢打鱼捞虾。

是啊,亦东是回不去了,我也确实是想念那片荻花了!!我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茫茫的夜色,思绪又一次飞回了远去的童年……


一条小河,摆动着轻盈的身躯,一路欢歌,穿城而出。冲积出一个大约三千米的半套装弯曲后,掉头向北,在龙池镇王家庄子村以东,缓缓流入茫茫盐沼湿地。这条大部流域都在龙池境内的河流,我们管它叫做堤河。

这条小河,流域面积不过是119平方公里,甚至你在江河史志上连它的影子都难以寻觅。既没有黄河的波澜壮阔,也没有长江的惊涛拍岸,它所拥有的仅仅是一种缓缓流淌的静谧,一种清心寡欲的无言。这条极富魅力的河流,承载了我太多的故土眷念,在心里,从来都不曾忘记过。这种情愫,也化作了一幕幕美好的回忆,从童年延伸到今天。

记忆中的堤河水,清澈甘甜。祖辈生活在龙池北乡的人们,都清楚地知道,坐落在盐沼之中的村庄,是没有淡水井的。堤河水,就成了所有这些盐沼村庄的唯一洁净饮用水源。每当汛期来临的时候,除了绵绵的秋雨,一路奔腾向北的堤河水,会把沿途每个村庄的人工坝塘和低洼处,灌得沟满壕平。一条条坝塘沟濠,在村庄间时断时续,隐约蜿蜒,疑作是一条条游龙,盘曲在盐沼湿地之中。每年的秋天,这片美丽的盐沼湿地,荻花飞舞,蒲叶浸香,野鸭低回,苇莺声声。造物主的厚爱,大自然的恩赐,给了这方富饶土地一个优雅的名字——龙池。

盐沼湿地

六七十年代,河水没有一点点的污染。劳作之余,孩子们来到河边,轻轻地掬起一捧堤河水,送入喉中,那种滋润和甜美,承载着儿时满满的幸福。一点都不逊色于电影《南征北战》中小战士趟水过沂河的那个经典镜头。

少年时代,虽然物质生活不是那么宽裕,但孩子们的精神世界却依然是十分富足。散学之后,完成功课之外的所有空余时间,都由孩子们自由支配。相比现在孩子背着书包,穿梭在林林总总的培训班之中,每天忍受着填鸭式的学习方式,那份欢快的童年时光,是永远再也不能够回味的奢侈了。

堤河的秋天是一年当中最美丽的季节,一种收获的幸福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驻足堤河两岸,放眼四野,即将收割的稻米,像一方方金色的棋盘,镶嵌在盐沼之中,一望无边。低垂的谷穗在风中摇曳;成熟大豆挥舞着银铃;晒米的高粱涨红了笑脸;金灿灿的苞谷探出半个身子,不停地向路过的人们招手致意。不远处的堤坝水塘,风吹涟漪,鸥鸭互答;田垄桥岸,蒲叶滴翠,鹅黄邀约,荻花纷扬。清脆悦耳的蝈蝈叫声,不知停歇地赞美着这片希望的田野,给这块盐沼湿地,编织着一个充满幻想的秋天。

散学之后,周围村庄的大多数孩子都不会选择回家,而是一溜小跑直奔堤河,特别是年级高一点的男孩子,散学的铃声简直就是下一个行程集结号。对于在河边长大的所有孩子来说,泅水似乎就是天生的本领。亦东就是我们这群孩子当中水性最好的一个,我是自愧不如。他一口气能在水下潜行二三十米,而大多数孩子也就是潜行十多米的距离,就得赶紧浮上水面。散学后孩子们簇拥着,欢呼着,雀跃着,一个接一个地爬上堤岸,把衣服、书包随便往草丛一丢,便纵身跳入河水之中。在一声接一声的“扑通”声中,孩子们刹那间就不见了踪影。宽阔的河面,只剩下打着漩儿的河水静静地向北流淌。好大一会儿,在不远处的芦苇从中,才有几个小脑袋从水面下冒出来,吐着水泡,咧着大嘴傻笑,并且不约而同地瞅向更远的地方。因为在最远处冒出头来的那个孩子一定是亦东。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亲密无间的童年伙伴连同这条河流,在无猜的年幼时光里,定格成了一幅永不褪色的天真烂漫的图画,宛如孙犁笔下的那个令人向往的白洋淀的秋天!

夕阳西下

夕阳西下,秋天的风儿也渐渐地凉了起来,露出水面的身体不时地打个寒战。远处的村庄,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成了影子。通往村外的大路旁,传来了一声声妈妈的呼唤。在亲切的呼唤声中,孩子们一个个爬上堤岸。一色黝黑的皮肤,涂抹全身的泥巴,写照了那个时代孩子们的童趣与率真。记得那一个时期,亦东真的是不算听话,当所有的孩子陆续踏上归途,亦东仍然是赖在水里。而堤岸上,只剩下一个小他两岁的我,静静地蹲在草地上等着。时间虽然过去了这么久远,而记忆中,那淡淡的天际、袅袅的炊烟、诱人的米香、妈妈的呼唤、朦胧的村落、远去的小河、飘扬的荻花,汇成了一帧帧儿时的剪影,在故乡的暮色里驻留。

堤河的秋天,送给了河边的孩子们太多的礼物。六七十年代,秋季是农村最忙碌的季节,为了照顾农忙,学校总是一年安排四个假期,两个礼拜的秋假就是一年假期当中的第三个。放了假后的孩子们也不会闲着,力所能及地帮着大人们忙些农活。比如捡拾稻穗,看护场院,捆扎高粱什么的。那个时候,劳动的间隙,孩子们可以尽情地嬉戏,堤河两岸简直就是“疯”孩子们的天堂。秋天的堤河不比春天,远远看上去有些苍凉。一片接着一片的芦苇,没过了人头,从半浅的水中,一直蔓延到远处的沟梁堤坝,曾经翠绿的叶子也变成了褐黄色。洁白的花穗在秋风的吹拂下,恰似一片白色的海洋,飞扬着自己的幻梦。孩子们三五一伙,在苇丛里玩着“躲猫猫”的游戏。惊飞的苇莺,扑楞着翅膀,尖叫着冲向了蓝天。

苇莺声声

秋收的季节,堤河的水量会明显减少,水浅的地方也就是三四十公分的样子。经过一个漫长春夏,河里的鲫鱼、虾米、毛蟹肥美无比,摸鱼捞虾是孩子们打发时光的一个不错选择。亦东总是第一个下水,而我往往是选择在临近河边的堤岸上跟着,手里拿着一根芦苇。河里的鱼儿很多,大个的鲫鱼足足有巴掌大小。每当逮到一条大鱼,亦东总会高兴地把鱼举过头顶,大声炫耀着,完全不顾那一脸的泥水和花猫般的模样。不大一会工夫,我手里的一根根芦苇就串满了一条条硕大的鲫鱼。虾米大多寄生在浅滩茂密的芦苇丛里,如果能逮到几尾虾米,那个兴奋劲就更是美得不得了了。生吃蟹子活吃虾,是土生土长的北乡人的饮食习惯。所以,逮到第一尾虾米的孩子,都不会声张,而是偷偷地用清水简单地涮涮,马上塞入口中。那种鲜美的享受,至今想起来也是口水直流。当然,亦东逮到的第一尾虾米也必须是他自己的,这似乎已成为一种规则。而逮到的第二尾,也必定是送给我。如果逮到的虾米更多一些,也许他会偷偷地藏起来,在别人不留意的时候,悄悄地塞到他的“心上人”的手里。假如运气特别地好,他还能逮到一两只肥美的大毛蟹。积累了大半年膏脂的毛蟹,肥硕诱人。通体闪着青灰色的光泽,足有茶杯口大小。毛茸茸的两只大鳌,不停地挥舞。两只长眼睛,惊悚地从蟹壳里伸出来,似乎在瞪着这群顽皮的孩子,诉说着内心的不满。丰厚的收获过后,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烤鱼烤蟹了。这种技术含量比较高的活儿,非亦东莫属。他会在河堤背风处,挖一个土坑,寻来苇杆做好烤排,把清洗好的鱼蟹整齐地码在上面。再找来几把苇叶,划着火柴。只消半袋烟的工夫,一股鱼蟹的鲜香,便飘荡在河堤两岸。一个个小馋猫们,流着口水,围成一圈,静静地等待着分享他的收获呢!


自王家庄子村北行15公里,是一个传统的渔场。春秋两季这里聚集了很多踩着筏子打鱼的赶海人。亦东在周末、假期的暇余时间,也曾是其中的一个。每有捕获,他总是会挑上几条大鱼送到我的家里。欣喜之余,留下好哥们撮上一顿,便是最好的回礼。缘于发小的亲密无间,我们时常保持着来往,我也时常到他工作的地方,给他捎点酒啊茶啊等他喜欢的东西。亦东也总是弄来好些海货,来满足我好吃腥的馋毛病。八十年代,每次赶海,他都能二百来斤的鲜鱼进账。到了九十年代末,他送来的鱼慢慢地越来越少,进入二十一世纪几乎就是不送了。我的心中依然惦记着那些曾经的美味:单尾五六斤重,通体红润的大个梭鱼;扁着头颅瞪着个大眼睛的肥硕脂鱼。后来,终于按捺不住,拿起了电话。电话的那头,亦东说,不是不送了,是因为近来堤河污染严重,鱼儿已经很少了,就是能够捕捞上来几条,那种污染的鱼,也不能送给我吃,只能是便宜他家的“阿黄”(亦东家的小狗)了。他还说,若是我有时间,回来一趟,正好赶上秋季,或许你有运气能逮到几条脂鱼。不过鱼是不能吃的,只是领着你过过“打筏子”的瘾。再一个,你也让我顺便去趟堤河转转,就知道近些年的污染,把一条我们曾经戏水的河流,糟蹋成一个什么样子了。放下电话,我就迫不及待驾车向北疾驰而去。

美丽的河流

久居城市,除了日常工作,不太喜欢与人有过多的交集。不是自己清高,也不是讨人嫌弃。而是实在看不惯那种腰里别着几贯臭钱就嘚瑟的人。那种发自内心的纯真和善良越来越少,从城市到乡村,几乎不见了曾经的亲切感。也许没有几个人,在今天,愿意遵从着那颗初心,笃定地走着自己的路。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亦东说的话:有的时候,你也不需要过多的悲观,人性的堕落、净化与升华,就像一条正弦曲线,在前进的过程中允许围绕着轴线上下起伏。的确,我说,就像黑夜的尽头是黎明一样。地球围绕太阳旋转,也不是超不出回归线嘛!说到这里,我们相视一笑。看得出来,亦东的笑,夹带着很多的勉强。也从他的话语间,听出了许多安慰我的成分。

是啊,好长时间没有回到过故乡了,梦中的堤河是不是依然保留着旧时的模样呢?我还没有来得不及整理好自己的思绪,车子已经停在堤河大桥之上。一股股紫黑色的水流,浑浊不堪,散发着腥臭,从南向北缓缓地流了过来。也不过就是数十年的光景啊,一条美丽的河流,就变成了工业化的祭品。以后的日子,我每去一趟龙池,总是把堤河习惯成一条必须经过的路途,甚至宁愿绕一个大弯,也要走走堤河桥。在那段时间里,我和亦东也不知道耗去了多少个周末,两个人静静地坐在河堤上,一句话都没有。

去年春天,我给亦东打电话,约定给他送去几瓶朋友从金门带回来的高粱酒。亦东早早地等在了那里,看起来清瘦了许多。我们默默地并肩走在熟悉的大堤上,轻轻地抚摸着两岸正在吐着新芽的柽柳。“给你看样东西……”亦东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折叠得有些皱巴的硬纸。我打开一看,是一个消化道胃镜图片,一个巨大肿瘤侵占了大半胃壁。报告单上的名字是他,做胃镜的时间却是三个月以前。

“你别急,也不要训我,你是第……第二个知道的……除了我……”他有些结巴。我一把把他拽回车上,加大油门回到医院,安排手术。我知道亦东的病已经错过了最佳手术时机,从减负的角度,或许还有一线希望。手术还算成功,腹腔内已经有了轻微转移。稍微恢复后,紧接着做了六个疗程的化疗,可是最终也没有多大的起色。

我很痛心,最近几年,我们的周围,癌症多发。好多看病的病人问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癌症呢?我无言以对。我不知道去向谁说,我们的天为什么不蓝了,我们的水为什么不绿了。

以后的日子,我一个人,一次又一次站在堤河桥上,无声的泪水,伴随着母亲河的呜咽,滚滚远去。我知道,环境污染,就像一把利刃刺向了母亲的躯体,假如能换得一个婴儿的诞生,母亲的泪水就一定饱含着欣喜;假如就是为了某些区域性利益,这种牺牲的代价,是不是值得呢?唯愿我们的良知犹在,不再去透支应该留给子孙后代的环境福利。


又到了一个新的时光接点,就如同每一个接点都会留下痛楚和伤口一样,谁都无法回避。最近的几年,对环境的保护和整治的力度确实加大了许多,“天蓝水绿,繁星点点”也正在逐步成为现实。美丽的堤河水,又能以崭新的模样鸥飞鱼翔,流淌不息了。

时光远去,故乡的小河在经历清澈、污浊、清澈的轮回中,依然在心中流淌。驻足河堤,欢快北去的河水,承载了太多的欢乐和忧伤。无可奈何中的挣扎与思考,终于迎来了这一天,亦东却是看不到了。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在以后的日子里,堤河--这条滋润了龙池千百年的母亲河,不再悲泣,清澈如初!

鸥飞鱼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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