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杏儿,时候不早了,我和狗剩一起去给你爹送饭,看着点火候,趁早吃些。”
说完娘就携着小弟到田里去了。
斜阳将她们的身影拉得老长,晚霞挥撒的橘瓣散了一地,晕满远处大大小小几片田地。青山隐在袅袅炊烟后方,无端让人生出几丝惆怅。
在自然面前我们显得太过渺小,不禁疑惑:不知我这一双枯黄削瘦的手,经年之后,又该变成怎样一番模样?坐落在九州一角的村落,于天地而言,不过蜉蝣般渺小。
梨花白,杏花落,一年又似一年。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原野,老汉扛着锄头开始了他极其普通的一天。
“夕阳红……烈日当头……夕阳红啊……夕阳啊红……”曲调追随着老汉的身影,在六月田野的尽头,消逝。
“叩叩叩。”清晨的敲门声总是格外的响亮。
“王家大哥在吗?”嘈杂中夹带着老妪微弱的声响。
心下有些不耐,我恋恋不舍地扔下已劈了大半的薪柴前去拉闸开门。
“娘子可是陈老大家的?”
那老妪立在门外,语气中渗杂着大户人家惯有的轻蔑腔调,衣着勉强算得上齐整,身上透着股与我们这“穷乡僻壤”格格不入的雍容气质。
两厢对比之下我生出了些许自卑,虽有些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承认岁月赋予她的那份不同寻常的气质。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她何来意。视线远眺,望见了那个肩上背着个鼓鼓褡裢的年青奴仆,正鞠着头站在她身后。那一刻陡然惊醒,一时苦涩阵阵上涌。
那老妪一步步入里厅,脚下踏的,不是其他,而是确确实实的、姐姐的命运。
“这是我们老太太和公子的一点心意,他们特捎我带来的。”
她取过小厮背着的褡裢递到我们面前,一大贯铜钱零零散散地洒落在桌上。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没有人愿意多说一句话,双方似乎在无声地较量着。
终于,老妪还是败下阵来:“这是一百贯铜钱,劳烦您收好。老太太说后日巳时是个难得的好时辰,遣我来询询你们的意见。”
“承蒙贵府这份心意,府上说的那自是……极好。”娘的声线有些不稳,却还是强自镇静,但也多少泄露了她此刻难隐的心境,“只是官人不在,现下我还没法决定,择日我们一定给个准话。”
老妪脸上闪过几分不耐,耐着性子又劝说了几句无果,语气便刁钻了起来:“那行,尽早回复这喜事也能提早定下,我们老太太却是没那么有耐心的。”
娘苦笑了一声,明明是她的不情愿,倒还要由她来安慰,自嘲流逝在她苍老的眼中。她好说歹说,才勉强平息了那老妪的怒火。
手中斧起斧落,夏日艳阳高照。
铜钱花苞般大剌剌地盛开在我们眼前,本该是我最为欣喜的场景,此时此刻,却成了幼时我眼中最为嘲讽的事物。
聘金聘金,倒还不如说是买妾之资。
蝉儿正翘着二郎腿悠闲地躺在树床上,远观这一场好戏,嘴上哼着的小调悠扬转响,将夏日的气息撕扯成无边的静谧。那一处春暖花开,这一处却冷冽如冬。
姐姐偷瞄着娘的神情,复又讷讷地低下沉重的头颅。我本想开口打破难耐的窒闷,但她们脸上凝重的神情又教我不敢作声,一时间屋里没了声响。
半晌,娘涣散的目光终于慢慢回复了焦距,平日里总是舒展着的眉宇此刻紧锁,措不及防地,她朝姐姐道:“陈桂芳,我要你给我仔仔细细好好地想一遍!你这心里当真没有一点谱吗?我们老陈家的女儿还没沦落到上赶着给人家做妾的地步,要不是你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步田地!”
她似乎又意识到自己言语太重,稍微放缓了语气接着道:“现在反悔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你只要说句不愿,我立马上林家把这门亲事退了。我虽是粗人一个,但还是知道幸福才是这世上最最要紧的事物,希望你能明白。”
姐姐的双手不住地绞着衣摆,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爹爹第一次带回令我们格外垂涎的城内小食时我们的欢喜。冰糖葫芦和洋葱——究竟要哪一样呢?姐姐不知作何选择,绞着她那可怜的衣裳,可爱的小动作被我们打趣了好几天。
现在回想起来竟像做梦一般,过于熟悉,反而近于虚幻,那情景一遍遍地与所见交错重叠,只是海棠依旧,所感不再。
她双眼黯淡得没有光彩,注视着窗外的一草一木,春来冬往,数不清它们已经陪了我们多少年了,她的眼睛透过它们看到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却是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从此以后我就要失去她了。
“我心意已决。娘,我会幸福的,祝福我们吧……”
良久良久,她才回了这么一句,平淡的语气已不复之前的踌躇,隐约透着股执拗的果决。
语罢,娘的身影似垮了大半,颓然落在草席上,粗糙皲裂的双手无力地搭在腿上,她的背影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微微张了张嘴,却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姐姐有着一张姣好的面容,本是同母所出,我们的样貌却相差悬殊。从小到大,我都是活在姐姐影子底下的那个人,唯有不停地追啊追,才能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爹娘总是含笑对我说:“杏儿啊,如果你有你姐姐一半的乖巧懂事就好了。”我笑笑不说话,但自卑的种子随着众人的言语一颗颗种下,在日光的照耀下逐渐发酵壮大。
本以为她那样优秀的人将来定会寻个如意郎君,男耕女织,圆圆满满地过完这被老天眷顾的一生,却不曾想到底是敌不过这机缘巧合,种种变数。
我不信像姐姐那样理智的人竟真因爱上那个男人而选择到林家做妾。做妾有什么好呢?被人嫌这嫌那,自由尚且不说,孩子还不能跟着自己。
我百思不得其解,一股闷气憋在心里发作不得,思来想去,当晚还是去寻了我那恨铁不成钢的姐姐。
“杏儿……”姐姐眼神闪躲,欲言又止,“看来还是瞒不过你。”
她咧嘴自嘲一笑,眼中锋芒初露,平日里恭顺的姐姐竟也有这样一面,我一时有些诧异。
“现在跟你说这些或许过于残忍,但这就是现实,谁也没办法左右。我不求你能理解多少,只求今后在回想起有我这么一个姐姐的时候,能些许明白我此时此刻的做法。唉……今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说实话其实我也挺瞧不起自己的,可是不博一把我又不甘心。从短时间来看,做妾似乎什么都不是。但从长远来看,做妾既能免劳务,假使庶子能干,自然又能母凭子贵,届时我的儿子便能载入太原林氏的族谱,便是叫我赌一把又如何?如果不这么选择我才怕将来会后悔。我陈桂芳这一生不甘独独止步于此。”
姐姐落音铿锵。
许是那时我正值青春浪漫的年纪,不是很能理解姐姐的意思,我偏着头,似懂非懂地回望着她。
她眼中透着些许无奈,伸手将我揽到跟前,捧着我的双颊缓缓道:“也罢也罢,我不应该跟一个小孩子讲这么多的。杏儿你只要好好记住,不要像我一样想那么多,将来只要你开开心心就好。我走了之后要多照顾照顾家里,替我孝顺爹娘,看管好小弟,明白了吗?”
最后几句我倒是听明白了,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虽然姐姐说的轻松,可我还是能隐隐感觉到姐姐的悲伤。
那天清早鸡群撕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叫着,姐姐着一身水蓝色衣裙,一行迎接的人在家门口等侯,邻里乡里随着朝阳升起逐渐聚拢,不过一会零散的落叶便连成一片。
在坐进轿子之前,姐姐突然紧身拥了拥我,在我耳边不舍地轻语:“以后要好生听爹娘的话,杏儿。”她再一次叮嘱道。
不远处,严厉的父亲此刻紧抿着嘴,目光中少见地没有了平日的犀利,取而代之的是柔化了的棱角,站在一旁的母亲时不时用衣角擦拭着决堤的泪水。
姐姐启唇似有千言万语,但话到嘴边只剩隐隐的啜泣,终是闭了闭嘴,只道一声珍重。
我们望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轿子逐渐消失在拐角,明明周围那么嘈杂,我们却只感受到无边的寒凉。
2
一次陪爹到城里卖果蔬,惊鸿一瞥间我倏然丢了魂。
翩翩少年如秋夜里的皎皎月光,没有炫目的外在,却多了几分优雅从容的风华。他策马行过我们身侧,白马银枪,笑如朗月入怀。似乎这周遭的繁华于他不过是匆匆过客,走过了,便恢复青衫淡泊。
那锦衣怒马,灼了谁的眼,那剑眉星目,夺了谁的魂?少女情思止不住悸动,心湖被久违的石子击起阵阵涟漪,鸟儿那般欢快地笑着,一切显得那么美好。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驱走心里的胆怯,鼓起勇气朝那位公子望去。
他似也在望着我,沐浴在暖阳之下教人不敢直视,时间似乎定格在了这一秒,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所吸引,心里既紧张又自卑,我忙低下头来佯装镇静,殊不知两颊已是烧得通红。
自知相差甚远,仍心向往之。
在见不到他的那些日子里,天色昏暗犹如晦日的夜晚。
突然收到他相约的来信,心中一时有些欢喜。
云朵轻飘飘地行过,正值百花争艳的时节,新苗竞相生长着,春意盎然。
踏着沉重的步伐,我来到了一处庭院。
幽径深处,我越发踯躅,冷不防一袭石青色衣裳侵入眼帘,抬头望去,只见心心念念的佳公子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一时间心擂狂响。
他剑眉如锋,看起来颇有几分英气,但当他一笑起来时,冷酷也成了温柔,疏离也成了亲近,澄澈皎洁的目光就那样含情脉脉地看着你。怎不引我如痴如狂?
如梦似幻。
“陈姑娘,你可还认得我?那回令尊送菜到我府上,我一眼就注意到了跟在他身后的你。那时我就感叹,虽我见过不少风姿绰约的女子,但如此清丽的佳人还是头一回得见。”
说完他腼腆地笑了笑,“这些时日我的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朵芙蓉花的模样,这次我来是想告诉你……这朵芙蓉花就是你。我们日后……是否能常常相见?”
我自是心头一阵狂喜,飘飘然如在云端,忙不迭地应了下来。
大抵是陷入爱河的女子都有些头脑发昏吧,和他偷偷会面的那些时日,我从来没有想过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只一心沉浸在这样的甜蜜中,不愿醒来。
直到那日,他郑重其事对我说:“我心思慕佳人久,唯待佳人一频头。杏儿姑娘是否愿意随我入府呢?”
我止不住激动起来,与君相守,怎不甘之如饴?脑中只余一片空白,就差开口答应了他。
“哥哥,哥哥……我在这里,快来抓我呀!”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稚嫩的笑语。侧首中庭处两个小男孩嬉戏打闹成一处,笑语连连惹人艳羡。
这幅情景莫名有些熟悉,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和姐姐打闹的场景,姐姐……姐姐?!
我猛然惊醒,意识到此时自己也站在了如姐姐一般的抉择岔口上,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不禁叩心自问,我追求的究竟是什么?脑子乱成一团,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倒还不如说我一直不敢直面姐姐抛出的那个问题。难道不能走其他的道路吗?但心中的欲念又在迫使我点头。
究竟该不该接受,该不该?我觉得我就像天上的那朵白云,随风摆动着,飘飘乎不知何处。一番苦苦挣扎之后,我终是艰难地回道:“寄君一曲……不问曲终……人聚散。”
我们的未来终究还是充满变数。
虽说荣华富贵引人神往,但我还是却步了。且不说门第差距如此悬殊,今日他倾心于我,那么来日呢,又会倾心于谁?我没有底气留住他的心,也没有心思花在后院的宅斗上。
我与姐姐所追求的不同,我没有多大的野心,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内心深处渴望的,只是夫唱妇随的生活。
3
后来的后来,我嫁给了同村的齐大哥,日子还是照常过,烧水、劈柴、煮食、照料公婆、农活……样样不少,原先该由我娘动手的事情如今反倒成了我的份内之事,真是天道循环,世间事永远这般生生不息。但日子虽苦,倒也过得充实。
本以为刻骨铭心的往事,此刻再回首,才发现早已被时间冲刷得失去了本来的模样。
生命不息,生活不止,精神追求也好,物质追求也罢,人生所求到底是基于物质的。
不过是个人所求不同,而谁又知道所求下方埋藏的是什么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那个小女孩也渐渐明白了姐姐当年的选择,给彼此一个尊重是最好的结局。
年前我生下了一个女孩,取名齐悦,一家人都希望她过得顺顺遂遂开开心心,如此便足够了。
自姐姐出嫁后我就再没见过她,高门大户流出的消息也是少之又少,这其中鲜少有姐姐的音讯。但我常常希望着,希望着这一生能再与她相聚一次。
近闻姐姐喜得麟儿,如此我也就放心了,想来能有一个男孩姐姐将来的处境也不会太差。
淅淅沥沥的雨声将我的思绪拉回,在这溶溶夜色下,孩童的啼哭声显得格外刺耳。烛火摇曳,我轻轻抱起哭闹的悦儿,伸手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哄道:“悦儿乖,悦儿乖,娘在这儿呢……”
姐姐的选择值得吗?
值得吗?我也回答不上来。
看着我已生了些许老茧的手,回想起婚后生活的点点滴滴,发觉这日子真算得上苦涩难当。但当我望向怀中的孩儿时,心头又涌起了丝丝甜蜜的感觉。各路滋味交织着,汇成了许许多多复杂的感受。
人生的道路从来都是自己选的,不管选择哪条路,总有它的幸与不幸,我一时也辨不清谁对谁错了。
我望向窗外,只见枝丫耷拉着,参差错落。
首发于公众号【行锦集】。
行锦集: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个独特的灵魂。
如果你的故事够独特,可以给阿锦投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