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情深处

1996年的西海固,风是带着棱角的。马得福蹲在土坡上,裤脚沾满了黄尘,望着远处龟裂的田地——那些裂缝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深的能塞进半只草鞋。村里的土路上,又有辆驴车摇摇晃晃往山外走,车斗里堆着破旧的被褥,车辕上绑着个豁口的陶瓮。“二柱子家也走了。”身后传来三叔公的声音,他蹲在墙根下,烟锅子在石头上磕出火星,“这破地方,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马得福摸出怀里的通知,纸边被汗水浸得发皱。“三叔公,县里说,福建要帮咱搞移民,搬到黄河边去。”他的声音被风撕得零零碎碎,“那边有水,能浇地,能种庄稼。”三叔公“嗤”地笑了,烟袋锅里的火星亮了亮:“黄河边?那不是戈壁滩吗?咱祖祖辈辈在这黄土里刨食,死也得死在这土窝里,踏实。”

村口的老槐树下,马得福扯着嗓子喊了三天,喉咙肿得像含着个核桃。最后拢共凑了八百多人,多半是没了指望的光棍汉,还有像李水花家那样,男人在外打工摔断了腿,实在熬不下去的。卡车在戈壁滩上颠簸时,扬起的尘土把太阳都遮成了个黄球。远远望见“闽宁村”的牌子时,有人扒着车窗哭了——所谓的村子,不过是几排歪歪扭扭的土坯房,周围是望不到头的荒沙,风刮过铁丝网,呜呜地像哭丧。

“这啥地方啊!”有人跳下车就往回跑,被马得福死死抱住。他的脸被风沙打得通红,嗓子哑得像砂纸磨过:“走?往哪走?老家还有水吗?还有粮吗?留下!咱手上有劲儿,就能把这滩涂刨出金来!”他指着远处的黄河,虽然还看不见水,可那方向在阳光下闪着亮,“那边就是黄河,有水就有活路!”

头一个冬天最难熬。沙尘暴一刮,土坯房的窗户纸就被打穿,第二天早上,炕上能积下半尺厚的沙。马得福揣着个馍,骑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往几十里外的镇上跑。找供电站拉电线,跟水利站求水渠图纸,夜里就蜷在没安门的土房里,就着马灯看地图,指关节敲得桌子咚咚响:“这里挖渠,这里铺路,这里盖学校……”

开春的时候,戈壁滩上开来辆福建牌照的面包车。下来个戴眼镜的教授,姓凌,拎着个竹筐,里面装着白白胖胖的东西,像小伞似的。“这叫双孢菇,能当饭吃,更能换钱。”凌一农蹲在沙地上,用树枝画着菇棚的样子,“福建多的是技术,咱教你们种,种出来,福建包销。”

村民们围着看稀奇,有人伸手想捏,被凌教授拦住:“小心点,这可是金疙瘩。”他教大家搭棚子,用塑料布裹住钢架,里面架起一排排菌床;教大家配培养基,玉米芯、麦麸子掺着石灰,灭菌时要烧到八十度;夜里蹲在棚里,盯着温度计,额头上的汗珠子比棚里的蘑菇还亮。可头一茬菇长出来,大家又犯了愁——戈壁滩上没路,运不出去,镇上的贩子趁机压价,三毛钱一斤都嫌贵。

凌一农急得满嘴起泡,夜里打长途电话回福建,嗓门大得能吵醒隔壁的马得福。“我不管你们用啥法子,得让这些菇卖上价!”他对着话筒喊,“这些老百姓不容易,不能让他们寒了心!”后来,福建来的冷藏车直接开到了村口,菇农们看着手里崭新的票子,捏了又捏,有人当场就哭了——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李水花是拖着板车来的。她走了七天七夜,鞋磨穿了,就用破布裹着脚,板车上拉着年幼的女儿,还有个装着丈夫药罐子的筐。马得福在村口看见她时,她的脚底板全是血泡,可眼里亮得很:“得福兄弟,我听说种菇能挣钱,我想试试。”她的菇棚搭得最规整,塑料布拉得平平整整,菌床上的培养料铺得匀匀实实。夜里,别家的菇棚都黑了,就她家的灯还亮着,映着她弯腰翻料的影子,像戈壁滩上一株倔强的沙棘。

菌草在沙地上扎了根,一簇簇的,把流动的沙丘固定住了。福建来的技术员又带来了葡萄苗,说贺兰山东麓的阳光足,昼夜温差大,种出的葡萄能酿酒。马得福跟着学剪枝、疏果,手指被葡萄藤的刺扎得全是小窟窿。头一年酿出的酒,带着股土腥味,可凌教授尝了一口,眼睛亮了:“有潜力!这地方的葡萄,有股子劲儿!”

劳务输出的专列鸣着笛南下时,马得福去送过。年轻人们背着印着“闽宁协作”的帆布包,脸上又兴奋又忐忑。回来时,有人带回了福建媳妇,有人学会了开挖掘机,有人揣着钱,在镇上开起了小卖部,卖起了福建的茶叶和本地的枸杞。土坯房渐渐被砖瓦房取代,红砖墙在阳光下亮得晃眼,柏油路通到了村口,路两旁栽着新疆杨,风吹过,叶子哗哗响,像在数着日子。

2020年的闽宁镇,楼房比当年的土坯房高多了。马得福站在镇政府的阳台上,头发白了大半,可腰杆还是挺得笔直。远处,连片的葡萄园顺着坡地铺开,像铺了块深紫色的地毯;现代化的葡萄酒厂里,流水线正罐装着红酒,标签上印着“贺兰山东麓”;电商产业园里,年轻人对着镜头直播,手里举着包装精美的菌菇礼盒。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6.6万人口”,比当年的八百多,多了不止一星半点。

三叔公的孙子从福建读完大学回来,开了家电商公司,见了他就喊“马书记”。“马书记,今年的葡萄酒又获奖了,福建的订单排到后年了。”小伙子给马得福递过一瓶酒,标签上的图案,是黄河和闽江交汇的样子。

风还是那阵风,从戈壁滩刮过,却不再卷着沙,带着葡萄藤的清香,还有远处稻田里的稻花香。马得福想起刚移民那年,凌教授在沙地上插的第一簇菌草,细瘦弱小,如今已蔓延成绿洲,把黄沙滩染成了绿。这隔着千山万水的帮扶,这干部群众拧成一股绳的劲儿,真把“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变成了能安身、能立业、能做梦的家园。

夕阳把黄河染成了金红色,波光粼粼的,映着闽宁镇的灯火,像撒了一地的星子。马得福掏出手机,给远在福建的凌教授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的瞬间,他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凌老师,您当年说的金疙瘩,现在长成摇钱树了。您回来看看吧,咱闽宁镇,不比你们福建的乡村差喽!”

电话那头,传来凌教授爽朗的笑声,穿过千山万水,落在这片曾经荒芜、如今繁盛的土地上,和黄河的涛声、葡萄园里的虫鸣、孩子们的笑声,融在了一起,酿成了一杯最醇厚的酒,名字就叫“山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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