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保户之死》

我家的房子是新旧拼接起来的,其中有两间旧的是村里过去的仓房。一排仓房总共是四间,隔壁的两间一大一小,与我家相邻那间大的放着村里的大压面机,溜边那间小的住着村里唯一的五保户老人。

        老人名叫赵廷秀,“廷”字辈在我们村里赵家算是老祖宗级的辈分了,同辈活着的只有他一个。但老人仿佛并没有得到过什么小辈们的尊敬,他无儿无女,大约也没什么走的近的亲眷,从我记事起他就做为五保户就住在那间小屋里,没有见过谁来看望过他,也没听谁说起过他的生平,大概是个十分没有故事的人吧。

        我们本家的奇爷承包了压面机,也顺便承包了五保户老人的照料工作。村里每月有定例给老人的米面油,奇爷家只负责他用的柴和水。平时给她砍柴挑水的主要是奇爷的妻子李婆,常常听见五保户老人站在院坝口朝着奇爷家的方向喊:“奥哎!李秀英!来给我担水啊! ”或者:“奥哎!李秀英,没柴烧了!”

        虽然我们村里也很重视礼貌,孩子们都要搞清楚对每个长辈该怎么称呼,可是我爸妈却没教过我要怎么称呼这个五保户老人。也没见过我父母用什么称呼他,可能是没有人需要和他搭话的原因吧!他看起来也不很老似的,头发只是稍稍发白,喊话的声音还很大,穿着村里发给他的富裕地方捐献的救济服,常年不洗,脏的看不出颜色。他几乎不做任何事,除了没有柴水就在院坝里喊一顿,其余时间总是在他的小屋里烤火,几乎春夏秋冬都烤火,我想这大概让负责给他砍柴的李婆很劳累。

        我见到他的时候却也不少。村里并不会供他蔬菜、火柴这些东西,他每月从村里领几块钱,但是又没见他上过街,也没见让别人代买,大约是懒得动吧。总是不吃菜大概也不行,我家离得这样近,他便时常到我家讨东西。隔个三五天就能见他拿一个碗来到我家门前,也不进屋,只站在门口喊:“王素清,给我捞点泡菜。”,或者“王素清,给我舀一碗浆水”。我妈便出来喊他进屋坐着,拿过他那只棕黄色的土瓷碗,去给他捞泡菜或者舀浆水。这两样东西,在我们山村里家家都常备,所以并不会有让他空碗回去的情况。尤其我妈养的一大缸好泡菜,味道很好,里面泡着豆角、蒜薹、包菜、辣椒和姜蒜等等许多东西,五保户老人偏爱泡的软一些的包菜和辣椒,我妈每次都捡他喜欢的捞给他。他从来不道谢,接过碗就走,他走之后,总会发现我家桌上放着的半盒烟,一盒火柴什么的不翼而飞。我爸妈也就说笑一下,不以为意。他还时常从我家鸡窝里偷拾鸡蛋,有次还被我撞见,我很生气(因为我很喜欢吃鸡蛋),跑去告诉我爸妈,我爸妈表示无能为力,说他那样的人没法跟他计较,让我自己以后多留神,一听到母鸡下蛋后的打鸣声就赶紧去把鸡蛋拾了。但是小孩子贪玩,我又老跟我婆在一起混着,哪有多少时候去守我家的鸡窝,所以漏网的鸡蛋很多。

        但这个五保户老人看在我眼里,除了有点讨人厌,还有一点特殊的神秘感,因为他似乎与我们其他人家过着不一样的生活。我总有几分好奇想看看他做的什么饭吃,睡的什么床之类的。就像我妈告诉过我,早年我们后山有一处山洞里住过一个外地来的女人,一个人住了好多年,用一口黑砂锅煮饭吃,我也很有兴趣想看看她的生活场景,但那时她已经死去多年。

        我家隔壁的老人,除了之前说的那些情况,从来不出屋,我又不敢去他黑乎乎的屋子里,但是仍然有一些机会可以稍稍满足我的好奇心,那就是有村民来压面条的时候。压面机很大,压面的阵仗也挺大,一次要压几十上百斤面粉,需要三四个人配合,场面很有趣,我总喜欢去凑热闹。整个压面过程都是手工操作,第一个步骤是在一个大木盆里将面粉兑水后揉成大颗粒,这一道工序就要费大半天功夫。有时揉面的婶婶姨姨会问我要不要烧馍吃,可以帮我们捏一个面饼,我拿去五保户老人的火坑里烧熟就能吃了。压面房连着老人住的小屋有一扇小门,那扇门总是开着,我从门口瞟进去,正好能看到老人烤火的背影,黑峻峻的小屋里跳动着火光,老人不时咳嗽着,往火坑里吐一口痰。我想着那火灰大概非常脏,怎么也不会吃这火坑里烧出来的馍,况且我既不喜欢吃火烧馍,也不敢进那间小屋去。火坑一侧就是他的床,是用几块长长的木板支起来的,木板太长了,所以他的被褥只铺了一大半,留下一截长短不齐的木板露在外面。而且那“床”并不平,延长线大约与地面呈一二十度的夹角,想来躺着也并不舒服吧。

        老人死的时候我还没开始上学,应该是在一个春天,那时节我家院坝外的一圈李子树正开着花,花香扑鼻,还有很多蜜蜂嗡嗡的在花树间穿梭,老人小屋东边地里里的几株桃花也开的很鲜艳。那天我跟我婆去割猪草回来,远远就看见我爸领着几个人在我家院坝里在忙活着什么。走近一问才知道是老人死了,我爸正带人忙着用劈柴钉一口简易棺材。据说老人可能已经死去一两天,我爸见他几天没什么动静,去查看了一下才发现他已经死在床上。

        没有什么葬礼,只是几个男人把他将就着用被褥裹了,放到四面漏风的劈柴棺材里,抬到一个地方埋了,然后烧了几把纸钱了事。因为老人死的那么悄然,又没有穿阴森的寿衣,没有做古怪的法事,一向胆小的我对他的死倒是没怎么觉得害怕。他死后我仍然在有人压面时去压面房玩,只是那扇小门被锁上了,直到后来那两间房都被奇爷买下来,整治了一番给他女儿女婿作新房用了。

        后来这个姑姑生了两个孩子,我家便有了很热闹的一家隔壁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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