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醒

01.

篝火边,基尔伯特问路德维希,威斯特,现在你在想什么?

路德维希回答,什么都没想,上尉。



02.

攻打俄国佬的战役时间一拉长,新兵就像货物一般不断随着物资送往前线。

那些来的人越来越年轻,越来越不经筛选。他们的脸和皮肤都很白净,不像从去年就参战还一直活到现在的老兵们,满面沧桑。

基尔伯特一边在桌前啃着新送来的干粮,一边侧头瞟了眼正朝他走来的三两个新兵。

他们挨个行礼后都做了自我介绍,中规中矩,一切都按照规章制度。

“很好,现在去和你们的新战友相互认识。”基尔伯特看向他们时,目光严肃,以一个上尉应有的锐利目光,给予他们第一个威严的命令。

回应他的当然是整齐划一的回答,还有整齐划一的敬礼。

送走这波人,基尔伯特又将注意力放在面包上,余光看到他们的背影。

他觉得此时他应该想点什么。

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想,依旧专心致志地吃面包。


事实上基尔伯特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批运来的新兵。毕竟新来的士兵经验太少,面对激烈的战事,牺牲的从来都是那群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这就像某种不经用的耗材,久而久之就会对这种消耗感到麻木。习惯了队伍里总有那么几块鸡肋,他们不敢开枪,不敢冲锋,连撤退时也是最后一个,所以死的也总是他们。

但人的情感总有限度,在这样苦闷漫长的战争中,保持理智就已经需要太多精力,早没有多余的情感供来同情与惋惜。更何况这些生命总是消失得太快,快到让人觉得不是生命。


基尔伯特站起身,绕到营地后方的丛林里,点了根烟。

俄罗斯的天空总是广袤的,稀疏而高大的森林连接天地,偶尔有几声鸟叫,不论春夏秋冬都一副肃杀的模样。他记得初来时,还差一些就被这别样开阔的美景迷失了双眼,现在,这样的景象只会成为他夜晚噩梦的场景。

烟燃到一半,基尔伯特正打算叼着烟回去,视线里却闯入一个陌生的身影。

说陌生也不准确,因为基尔伯特在五分钟前的确看见来报道的人中有他。


“您好(Heil Hitler)!”那个陌生的身影一看见基尔伯特,立即停下脚步,行了个最标准的军礼。

“你好,”基尔伯特看他一眼,点了点头,“说吧,士兵。找我有什么事?”

回应基尔伯特的却是一种隐忍的沉默。

“我问你话呢,新兵。”基尔伯特有些生气,“难道你在上战场前,没人教你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长官吗?”

“我想找个地方方便一下,上尉。”男人只好回答。

基尔伯特一愣,笑了几声,怒气顿时烟消云散。他挑挑眉:“你叫什么名字?”

“路德维希•贝什米特。”男人回答,却又补充了一句,“刚才自我介绍时——”

“我刚才没听。”基尔伯特打断他的话,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又才看向他,“路德维希是吧,他们有给你取个什么编号一类吗?——我记得他们总是会取的。”

“他们叫我威斯特(West, 德语里西方的意思),上尉。”路德维希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次是东南西北?那我也叫你威斯特吧,小妞。”基尔伯特迈开脚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好好方便,威斯特。我就不给你当观众了。”

“是,上尉。”

基尔伯特本是说句玩笑,却在离开时听到身后一句严谨的敬礼,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03.

分辨新兵和老兵最好的方法就是听听他们闲聊时的话题。

新兵们通常会在空闲时高谈阔论战后的计划,而老兵们从不会参与这些讨论。因为他们早就洞悉,战争有如泥潭,只能让人越陷越深,而非能轻易摆脱。

更何况,这场战争的结局早已出现端倪,毫无疑问他们站在了失败的一方。

但谁不是由一个新兵成长而来的呢,在参军前只知道自己是去报效祖国——是个男人就该去做的事,而到了战场才逐渐意识到这个淳朴简单的决定同时也决定了太多事,包含杀人,包含对死亡的麻木,包含失去人性,变成只会执行命令的战争机器。

他们已经变成了国家的弹药,就如有些子弹能击中,而有些会被打偏一般,他们有的牺牲无比伟大,而有的牺牲却毫无理由。

所以他们选择沉默,就让那些新来的家伙带上他们脆弱的信仰与理想自我支撑,杀戮总是需要一个理由的。


基尔伯特和另两个中尉坐在火边的桌前抽烟。事实上基尔伯特曾对空闲的时光感到恐惧,毕竟大脑一冷静下来,就会不断在脑内回放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枪弹与爆炸声不绝于耳。接着他会听见有人问他,“基尔伯特,你为何而战”,但他总能坚定不移地回答,“祖国”。

而回答之所以坚定,是因为一开始只有这个答案,再之后,没有其他答案。


基尔伯特侧过头。他看见意料中地,不远处新兵们正兴致勃勃地同他部队里的老士兵们聊天,几乎每一个人都津津乐道着,有一个人却是例外。

基尔伯特还记得他叫路德维希。

印象中他有一双淡然却坚毅的湛蓝色瞳孔,他同别的新兵不一样,此刻他不苟言语,仅仅只是后背靠着树干,双手环在胸口,低头,似乎在闭目养神。

基尔伯特眯起了双眼,他指着路德维希对一旁的中尉说:“真有意思,那个新来的竟然没怎么说话。”

对方说也许只是因为内向。

基尔伯特闻言耸了耸肩,笑着说:“内向?哈哈哈,我看他是被吓坏了吧!”他大笑着掐灭了烟头,站起身将自己的杯子拿进屋里,边回头对那几个同僚又说,“那就等着明天凌晨的突击,看看他有什么本事。”


而最后的凌晨突击,路德维希表现良好,不出色也不差劲,中规中矩。

基尔伯特在其中察觉到某种不寻常感,便在在战后清点兵器时将他招了过来。


“你为什么参军?”基尔伯特问他。

“没有理由,上尉。”路德维希军姿站得端正,面无表情,看起来就像已经失去做出更多表情的能力,“这是每个成年德国男性的义务。”

基尔伯特勾了勾唇角,扯出一个痞气的笑容:“你看起来好像不愿意为了我们伟大的祖国打仗?”

路德维希没有说话。

基尔伯特微微一顿,后背靠在斑驳老旧的砖墙上:“来聊聊吧,威斯特,你现在就当我们是普通的战友关系,而不是上下级。”基尔伯特说着看他一眼,“说说你——你很奇怪,不像其他新兵那样对战争充满热忱。”

“我有一个哥哥,”路德维希说,“比我早一年参军。然后很快死在战场上。”

战争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屠宰场,不论胜败都是悲剧。

基尔伯特不会因为这样平常的死亡感到波动,他平淡道:“我也有个弟弟,之前死在了西线。”打量了一圈路德维希,他最后得出结论,“如果他还活着,大概也和你一样大。”

路德维希应道:“我很遗憾。”

“没关系,威斯特。”基尔伯特伸手拍拍他的肩,迈步打算离开,“参军本来也不需要理由,至少这样一来,就没有信仰破灭的时候。”



04.

战线依然缓慢推进,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少。

俄国佬的狙击部队依旧耸人,有时正在说话的士兵只要一不小心露头,就会被一颗子弹穿过头颅,立即死在面前。而作为停据点的村落也渐渐开始隐藏着地雷和炸药,平民也纷纷变成游击队不断对军队发出袭击,越来越危险。紧绷的神经就像一根弦,谁也不知道极限是何时。

新兵们在执行枪决游击队任务时总是胆怯不忍下手,只有路德维希从来令行禁止,就像一具活的机器。

连基尔伯特都感到有些诡谲的惧意。

但战争匆忙,人性被淹没在枪林弹雨中,没有时间让人顾及个人的细微心理变化。

尽管很多时候,这种变化,总是致命的。


路德维希变成了新兵里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他甚至还救过一两条战友的命。士兵们开始逐渐对他的生存能力刮目相看,也不再戏谑地叫他的代号,而是称呼他的名字。

人们对他感到好奇,因为他从来不多流露情感,就像个感情缺失的人。那双湛蓝的瞳孔里看不出什么拥有生机的东西,就像一片被坦克和硝烟碾压过的荒原,死气沉沉。

基尔伯特仍然叫路德维希作威斯特,他总喜欢在闲暇时将这块不苟言语的木头招来,聊聊天。他太好奇,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人变成这样的机器,而这样的人,今后又将怎样再次融入进社会中。

然后路德维希终于在一次酒后对基尔伯特说:“我尝试放弃了人性,之后就轻松了很多。”

告诉自己不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所有的道德与伦理都可以弃之不顾。如果一定要给自己一个理由,那就是服从服从,再服从。

“我想这是最简单的生存法则,上尉。”路德维希眯着醉眼看向基尔伯特,“而且您也是一样的。”


后来士兵们燃起了篝火,打算烤点从农舍里带来的羊肉。

路德维希依旧没有什么兴致,基尔伯特则坐到他身边,一手拿着一个破烂马克杯装着的啤酒,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偶尔基尔伯特会看向篝火里不断被火芯燃烧殆尽的木炭,他只觉得那就是自己。


再后来,又开始打仗了。战役不断由主动变为被动,弹药开始拮据,牺牲的人数也开始增多。

没有增援,只有一个又一个的新目标。

每当基尔伯特看见士兵们疲倦而又骐骥地看向他时,他只能抿紧双唇,下达命令,与一年前别无二致的语气。或许他是明白的,士兵本就只因为战场而拥有价值。

这本来就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05.

最后,终于在一次巷道战的时候,路德维希负伤了。

俄国佬在密密麻麻的窗口里布置了几个狙击手,子弹扎进了路德维希的左腿中,几乎让他丧失行动能力。

基尔伯特在解决掉那个卑鄙的偷袭者后,正打算问问路德维希情况如何,他却只是说我还可以在后方提供火力压制,你们冲上去迅速夺回据点。

“好。”基尔伯特点了点头,猩红色的瞳眸里满是肃杀,“威斯特重新换一匣子弹,一会儿二队先上,一队跟在后面。”

话音一落,一切便很快准备就绪。俄国佬还在对着墙角开枪。过于密集与频繁的子弹,有时会让人产生它并不会伤人的错觉。

基尔伯特算准了换弹匣的时间。

“走!”

一声令下所有人便按命令朝前冲去,路德维希则开始开枪。依然有不少人牺牲在狙击手的枪下,最后到达楼内的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

基尔伯特带人上楼清理了所有的红军,正在查看据点剩余的有用资源时,有人忽然大叫了一声。

“坦克——”

身体比思维做出更快的反应,基尔伯特闻言便立即冲向掩体捂住双耳,随即炮声便在咫尺处炸开。长时间的耳鸣让基尔伯特头昏脑胀,他在轰炸结束后即刻侧头看了看还有几人存活——只剩两个了。

然后他微微抬头看了看对面的情况——路德维希在的位置已经是一片废墟。基尔伯特忽然匪夷所思地,内心觉得有些痛苦,或者难受,却没时间供他缅怀。

“菲利普,”基尔伯特发声时才觉得他的嗓子被灰尘呛哑,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那架电报机还能用,和上方联系一下,看看还有什么指示。”

“我们在这里已经成为了一个巨大的活靶子,上尉。”有人说。

“去做。”基尔伯特命令道。

“是,上尉。”


基尔伯特布置完,最后决定去看看路德维希。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已经察觉到这个人的牺牲之于他来说,似乎有些不同。

他颤巍地扶墙站起,理了理领子,拎起步枪便下楼,沿着墙面走到了刚才冲锋之前的地方。

路德维希被一块巨大的墙板压住三分之二的身体,他的血在地上缓慢流着,但双眼仍未紧闭。基尔伯特走到路德维希身边蹲下,察觉到自己的手有些颤抖,他试了试路德维希的脉搏——已经微乎其微。

“你有遗书吗,威斯特?”基尔伯特感到自己的嗓子更哑了。

路德维希艰难地点点头,湛蓝的瞳眸里依然如往常死气沉沉,却能察觉到在那场人造的平静下,有一头困兽正在咆哮。

但他却挣脱不出,因为反抗与质疑已经压抑了太久,以至于现在忘了表达的方法。

基尔伯特从他胸口的袋子里摸出一张纸片,上面是一张一家四口的照片,背面则是用铅笔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文字。

然后,基尔伯特还摸出一个啤酒盖。

他记得这个啤酒盖,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在离故乡几百公里外的地方,喝到德国黑啤,而这个酒盖是当时基尔伯特用牙为路德维希咬开的。

基尔伯特抬起头看路德维希,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斥着他,像要将他撕裂。

路德维希只是对他微微扯起了嘴角。

他似乎是想微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你,很像我的哥哥。”路德维希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微小地说,“我……”

“别说了。”基尔伯特的嗓子完全哑了,他看见有水珠滴在路德维希被灰尘和硝烟布满的脸颊上。

路德维希便不再说话,他看着基尔伯特,依旧是古井般不波澜的目光。

接着他闭上了双眼,在基尔伯特的指尖处的脉搏不再跳动。


基尔伯特愣了许久,然后取下路德维希颈间的吊牌,与自己的挂进一条链子,戴在脖颈上。

他站起身,毅然决然地,重新回到了那栋和废墟没什么区别的楼里。

上面的命令也已经颁下,说这个据点已经毫无用处,让他们撤退。

仅仅一句话,便让所有的牺牲成为无意义。


而他们已经习惯了。



06.

几个月前,夜色苍茫,繁星布满天空。

在大战的前几夜,后方送来了几大箱德国黑啤以犒劳士兵,这让几乎整个军队为之狂欢。

喧闹中,基尔伯特走过来,蹲坐在靠近路德维希的一侧,接着从他的手中抢过了他的啤酒瓶。

路德维希对于这种行为感到有些疑惑。

“你知道吗,威斯特。”基尔伯特却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双眼看他,“我的弟弟从来都是让本大爷给他开瓶盖的。”

路德维希看出基尔伯特已经有些醉了,于是任着基尔伯特拿过他的酒瓶,用牙“咔”地一声咬开了瓶盖。

“喏。”基尔伯特一脸得意地再将酒瓶还给他,“不用谢了,威斯特!尽情喝吧!”说完他又站起身,大笑着拍了拍路德维希的肩,摇摇摆摆地重新回到人堆中。

路德维希看了一眼基尔伯特离开的背影,想了想,便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枚瓶盖,放进胸口的口袋中。

然后他看向远方漫无尽头的黑暗,缓慢地喝着这瓶得来不易的德国黑啤。


他那时想,如果最后能活下来,一定要找到基尔伯特。再问问他,愿不愿意成为自己的兄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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