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哥后来曾无数次梦到并说起那扇暗红色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其实，如果忽略掉铁门正上方悬挂着的写着“童星幼儿园”的木板，这扇门跟县城里任何一户普通人家的门也就没有任何区别了。
铁门背后的那条长长的走廊似乎总是幽暗而潮湿，像是刚下过雨，走廊两边的墙上贴着“童星”们的4寸照片，每个人额头上都点着一个小红点，表情也傻得如出一辙。四哥只来得及在墙上扫了一眼，就被某种力量向前一推，进了院子。
院子里除了像普通人家一样在粗陶花盆里种着一些迎春花、太阳花、串串红之外，还摆着一套主体由钢筋焊接，看起来无比敦实的滑梯。四哥背后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他猛然转过身去看，奶奶的脸被门上的四方形的小窗框起来，像一张大头照，奶奶冲他挥了挥手，小窗也关上了。四哥眼前的一切突然颜色尽失。
每次四哥讲到这里，都会狠狠地吸一口烟，说梦里那个幼儿园跟现在拥有国际化的教学设施和现代化的教育理念的幼儿园完全没法比。
幼儿园的主要课程，是每个小朋友都扯着前一个小朋友的衣服，假装组成了一列小火车，老师负责带领大家学习口技“咣当当，咣当当，呜——”火车在房间里开了一圈又一圈，火车这一开动就是半年，然后，四哥就毕业了。四哥不确定在那半年里，自己有没有当过司机，但反正是学会了“呜——”。
最开心的部分，是每天午饭后，午睡前的时光，老师把碗筷撤下去，擦干净餐桌，开始教大家用各式各样的纸叠飞机，年龄小，不会叠的就由老师代劳。然后，人手一个纸飞机，哈一口气后，开始往天花板上的吊扇上扔。这是一项极具挑战性的项目，如果以此作为毕业考试的话，那四哥的那些校友们目前应该都还是肄业状态。
这段欢乐的时光里，幼儿园里那个老板兼厨师兼保安的神秘男子会把所有餐桌底朝天摞起来，两张桌子一组，就组合成了一套套完美的上下铺。而后，午睡时间就开始了。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除了院子里的小鸟和蝉，谁都不许发出任何声音，屁也得憋到午睡结束后才能放。尽管经常有小朋友在这段时间里憋不住尿裤子，但仍然丝毫不能动摇老师维护这铁一样的纪律的决心。
午睡结束，老师为每一位小朋友洗过脸，就可以去院子里玩滑梯了。规则是限时不限次，谁跑得快，爬得凶就能得到更多的机会。在梦里，四哥虽然年龄最小，勇于争先的劲头却不输任何人，多少次，四哥都被老板兼厨师兼保安一只手从滑梯上提溜下来。老师在旁边跳着脚骂，熊孩子，你鞋都挤掉了自己不知道吗！四哥等老师帮他把鞋穿上之后，便马不停蹄义无反顾地再次投身于奋勇争先的洪流。
老师看累了，就把孩子们赶回屋里随便玩，自己把椅子搬到门口，斜靠在椅背上，把侧脸仰对着下午四点的阳光打盹。四哥的胳膊就是这个时候被一个小姐姐咬出了两排牙印的。尽管四哥极其不愿意，还是必须要承认，他那时候相当怂，好像还哭了——好吧，确实是哭了，而且哭得很凶。老师慌忙跑过来一看，乐了，连个女孩都打不过，还好意思哭？
我严重怀疑，后来四哥只混了半年就提前两年毕业去读“育红班”，跟这事有重大的直接关系。
尽管四哥初次走出家门看到的世界似乎并不像故事里那样完美，比如他并没能像传说中的神童一样学会从1数到100，比如咬过他的小姐姐并没能成为他后来青梅竹马的初恋，甚至他连一首完整的儿歌都没有学会，但四哥长大后还是会经常梦到那个黑白色的幼儿园，梦到假装睡着的老师一脸得意地训斥想要偷偷溜进院子的小朋友，梦到那个偶尔特别开心的时候会在院子里表演用鼻子顶擀面杖的老板兼厨师兼保安，梦见一九九四年农历三月初七那天下午意外收到的一小块奶油蛋糕，梦见那扇下午5点会放灿烂的阳光照进来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是的，你猜对了，我就是四哥。但你或许永远也猜不到，这到底是不是四哥的梦，因为四哥自己也不知道，也早已无从验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