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儿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天色已渐渐步入黄昏,在那扇破旧木门外,被粘着由各种布料纸张拼接而成的“新门”正被不懂事的风左右摇曳着,似是要破坏这一伟大的艺术品。喜儿还是像往常一般的待在院子里,她依然乖乖坐在属于自己的小木板凳上。

她穿着最温暖的手制花布鞋,披着最坚硬的草绿色外套,时不时抬头焦急地眨巴着大大的眼睛望向空中,掰着小手指一次又一次地确认着空中星星的数量。

”一,二,三……”

“不对,不是勺子,一,二……”

只是今天升了月亮,月亮的光芒将星星挡住了,喜儿眼里的星星像是在逃窜般的若隐若现,她感觉自己找不到那几颗星星了,害怕地啜泣起来。

风似乎更加狂妄了,将门吹开又合上,吱呀乱响。

喜儿最怕的黑暗马上就要来到了,可外公熟悉的身影还没有出现。

喜儿一边哭一边抬头继续找寻着那些勺子星星的身影,外公告诉过她只要可以找到七颗星星围成的小勺子,他就会从地里回来。

喜儿还没有看到小勺子,一只白白软软的小团子却渐渐靠近,像小狗一般地冲着喜儿的裤脚磨蹭着,又迫不及待地往小喜儿的怀抱里钻,还发出可爱的“咩咩”声。

喜儿开心极了,肯定是小羊羔感受到了喜儿的害怕,偷偷从圈里跑了出来陪着她。

“小羊羔看到星星了吗,今天的星星怎么看不到呢?”

“咩——”

小羊羔趴在喜儿的怀里蹭蹭,又学着喜儿抬头的动作望向天空,继续回应着喜儿。

喜儿开心极了,因为它告诉着喜儿:小羊羔看到星星了呀!

那外公马上就会回来啦!

“喜儿,快回来啦,外面天黑了,冻着怎么办呀!”

“知道啦!”

外婆温暖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喜儿踟蹰着慢慢站起,搬起小木凳就要准备回去。

妈妈和外公说要好好听外婆的话,喜儿很乖。

小羊羔听到了渐渐走近的泥靴拖着地面的声音,还有钥匙碰在一起发出的熟悉的清脆的声音,兴奋地在喜儿的脚边跳来跳去,喜儿知道这是小羊羔发出来的信号,开心地在院子里喊了起来。

“外婆!外公回来啦!”

“诶!我们的小喜儿还在院子里呢!”

张老汉托着沉重的身躯回到家,还没有解开篱笆上层层叠叠的锁,便知道有两只小家伙在庭院里等待着他,也只有回家看见孙子喜儿的那刻,身体的疲惫被无尽的幸福所替代。

张老汉没有急着褪下泥靴,从篱笆外取出一麻袋捡的碎木削,将零零碎碎的木屑压实坠入麻袋,直到再也装不下为止,这才踉跄着抗起麻袋进入院中。

“外公又拿碎木屑啦!”

喜儿跟在外公后面,用小小的手慢慢捧起从麻袋里不小心掉落的碎屑,一步一步慢慢跟在外公同样一步一步的身后。

于是张老汉掉落的木屑上逐渐有了喜儿小小的脚印。

张老汉擦擦汗珠,将泥靴褪去在院内,回头看着喜儿小小的捧起碎屑的手,又看着她满头的碎木屑,先是感到难受,但又被喜儿成功逗笑了。

“今天我拿了这么多木屑,烧的炕肯定热乎,今天晚上我们的小喜儿肯定会暖乎乎的。”

张老汉接过喜儿手里的木屑,喜儿习惯性为外公打开那扇吱呀的木门,张老汉光脚走了进去,喜儿却抬头看到了外公额头上的汗珠以及佝偻着驼起的脊背。

“老头子回来了,快歇歇,今天不冷吧?”

外婆从炕上拿来一条毛巾递去,另一只手伸出去拽着细长的被拼接起来的灯线,在“砰”的一声中,先是一闪一闪,后又成功亮起了已经发黄的灯泡。

喜儿又看到了,那张被贴在墙上的奇怪红纸,上面用金线划了密密麻麻却又乱中有序的奇怪图案。

喜儿总想伸手够到它,却总会被外公温和制止,外公告诉她这是一张很神奇的纸,可以让外婆不再生病。喜儿又偷偷看向外婆,外婆依然是满脸的笑意,说话还是温温和和的样子,喜儿最喜欢外婆了。

喜儿想到了什么,她又看向外婆的腿,她不知道外婆到底得了什么病,只记得当时只有她和小羊羔在家,先是只有爸爸回来,后来妈妈也回来,等外公和外婆最后回来的时候,外婆还能走路呢,只是外婆每天都要打针吃药,本来只有打针的医生来给外婆扎针,后来就变成了手上扎着针管天上挂着一瓶很奇怪的贴有标签的水,那会的外婆好像就躺在床上了。

只是现在,好像也不打针也不扎奇怪的针管了——喜儿看着外婆空荡荡的手背,又看看外公说的“神奇的纸”,小小的她得出了一个自己的结论:

外婆的病肯定被这张纸治好了。

真是神奇,喜儿以后再也不要乱动那张会治病的纸。

“喜儿,今天又让小羊羔进来了。”

“外面冷嘛……”

张老汉笑意盈盈地看着喜儿以及她身后跟着的小羊羔,最近天气严寒,让小羊羔进屋暖一下也挺好,不然喜儿会一晚上睡不好嚷嚷着起个大早去看小羊羔的。

张老汉将炉灶生火倒入水后便忙着去院中挂幕帘了,喜儿和外婆坐在炕上看着外公在院外将玻璃用一层一层的旧帘子挡住,喜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很搞怪,但很有感染力。

外婆最受不了喜儿奇怪的笑声了。

“外婆是不是说过喜儿不要这样笑——不过喜儿在笑什么呢?”

“外婆你看,现在天黑啦!明天醒了天就亮啦!是外公控制的喔!”

“外公好厉害呀!”

状况外的张老汉一进门便看到自己的爱人和孙女一块看着他笑的样子,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来着。

“饿了吧?在等一小会,马上就能吃饭喽。”

张老汉将小米下入滚烫的锅中,看着小米随着水势起起落落。

喜儿帮外公从凉间取出一袋白白硬硬的馒头,不过马上外公就会把它们变得很软很好吃的。

张老汉熟练地取出笼屉,放入米饭之上,利用水蒸气的余热去将馒头蒸熟,这样只要饭熟了就可以同时吃到馒头啦。

他察觉到天气的严寒,没有歇息便打开炕下的火口,捧出大把的木屑塞入,又用颤抖的双手点燃火柴,引燃木屑。

喜儿被抱到炕上,她感到原本冰凉的炕渐渐温热起来。

外公真厉害,什么都会,什么都懂。

很快喜儿和外婆便吃上了外公做的最好吃的饭菜,这次的张老汉自己在外面端着碗吃饭,喜儿偷偷看到外公给他自己盛饭的米汤里加了一把褐色的东西,它们好像在碰到汤的那一刻便溶化了进去。

喜儿趁外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去闻他的碗——闻起来甜甜的。

外公肯定是在偷偷吃好吃的!

她也要吃!

想到这里,喜儿探出脖子去啃外公的碗,却在尝到味道后差点吐了出来——是苦的。

喜儿黑着肉嘟嘟的小脸进了里屋,炕上的外婆看着喜儿变了一副模样感到奇怪。

“怎么啦喜儿?怎么不开心了?”

喜儿摇摇头,闷闷不乐地告诉外婆自己发现的奇怪的事。

“没事啦,就是外公和的米汤好像坏了,喝起来苦苦的。”

外婆听到喜儿的话一愣,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像是在想事情般的沉默了下来。

张老汉匆匆吃完饭便赶往院中的羊圈去给羊喂食,等待他投喂的还有七只鸡和两只鸭,张老汉从窝里收了蛋,捧着鸡蛋便开始最后的关圈工作。

小羊羔靠在热炕的角落迷迷糊糊睡着了,喜儿躺在它的正上方。不知过了多久,外公终于洗完碗上炕准备睡觉,那盏一闪一闪的小灯泡也最终暗了下来。

喜儿睡觉有一个习惯,只要那盏灯亮着她是不会睡着的,但她不好意思跟外婆去说,只能偷偷在外婆面前装作自己睡着的样子,不然外婆觉得麻烦了怎么办呀。

等外公也上了炕休息,喜儿也终于准备安心睡觉。

迷迷糊糊之际,喜儿听到了外婆的声音。

“不用卖羊给我治病了,做手术也好不了的……”

外公要卖羊圈里的羊吗?小羊羔也会被卖掉吗?什么是手术?很好吃吗?

喜儿终究是困意战胜了理智,她想着等明天早上醒了就问问外婆的,可终究是小孩子,忘性大于记性,第二天便将这些事情全都抛之于脑后了。

而张老汉早早便起了床,揭下一半的幕布,将喜儿的天空由黑夜转变为白天,便匆匆踏着靴子往地里走去。

喜儿不知道外公为什么每天都要去种地,每天把自己弄得很忙的样子,她真是疑惑。只是后来她记得这件事,便问起了外公。

外公告诉他,他那会种的是冬小麦,也被他叫作希望,只是他的希望不止属于那片小麦,而是属于那片田野。

很快,喜儿幼稚园的寒假便要过去了,喜儿像往常那般的在假期即将结束的那几天被妈妈接回家去。

那天妈妈带来了喜儿最爱吃的炖肉,只是妈妈没有留给喜儿吃一块,哪怕是一小块,所有的炖肉都被妈妈装到碗里递给了外婆。

外婆趁着妈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给喜儿塞肉吃,所以喜儿很开心。当喜儿小心翼翼地吃着炖肉的时候,外婆依然慈眉善目地看着她,还会摸摸喜儿的头发。

“喜儿,以后可不敢那么笑啦,你笑的太夸张了……”

回到家后,喜儿偷听到了外婆要去医院的秘密。可喜儿本来不知道离别和分别的含义,但这节课是外婆教给她的。

因为外婆永远离开在了手术台上。

那天的喜儿刚从学校回来,爸爸妈妈什么也没有跟她说,只是感觉妈妈怪怪的,不开心的样子。

“喜儿,周五咱不去幼儿园了,我们去外婆家好不好?”

“好呀!我最喜欢外婆和外公了!”

妈妈先是一愣,继而掩面哭泣了起来。

那天喜儿被外婆家的场景吓了一跳。她不明白为什么外婆家来了好多对她而言的陌生人,也不明白为什么外婆家变得很白很白——那些陌生人都带着白色的头套夸张地哭泣着。

喜儿没有看到外公忙碌的身影,也没有在门外看到外公的那双泥靴。那天明明是白天,张老汉却挂起了由破旧床单做成的帘幕。张老汉的家里来了很多的街坊四邻,而他居然罕见地白天坐在了炕上。

喜儿被抱在了熟悉的炕上,她想去外公身边,因为她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也许可能只有喜儿知道,那天的炕上并不温热。

也没有人告诉喜儿,她最喜欢的外婆就在院子里,在那个巨大的棺木小床内,她们之间正隔着一堵不算很厚的矮矮的墙,彼此却怎样也看不到对方。

喜儿那边是白天,可外婆这边却是晚上。

喜儿每到假期还是会来外婆家住一段时间,只是自从外婆离去的那一天起,往后的每一次来喜儿都会见到外婆的好多照片。

从黑白照到彩色照,喜儿好像窥探到了外婆的一生,她这才知道,外婆长头发的时候是那么漂亮。

张老汉的身形也渐渐岣嵝了起来,他几乎卖掉了所有家禽,包括那只小羊羔,只留了两只卖不出去的老鸭还在窝里。但一成不变的是,他依然在门外摆起了泥靴,靴子上沾满了新泥,是一天希望的延续。

张老汉是农民,离不开他的土地,他决定继续延续播种希望的任务,好好的活下去。

蓦地,他开始看着照片回忆自己年轻的模样,后来那个总是寡言的瘦弱小老头渐渐变得话痨了起来,他比喜儿还要期待假期的到来。

于是喜儿的每个假期,总是会听他刷新刷新再刷新絮絮叨叨地讲年轻时没有条件读书,没有条件吃上饭,也没有条件……

但喜儿总会耐心地听他讲完,因为外公讲过去的时候眼神里是有光的,她第一次见外公的瞳孔渐渐变成浅蓝色,也是第一次见外公眼里开心的光。

她想,外公就是期盼有一个能听他絮叨说话的人。

“哎,你们这一代的娃条件真是好了,不像我小时候……”

“您小时候是不是很苦呀。”

“我们那时候没有学上,只能走山路去更远的私塾,学校里的学生也是越来越少,大家伙吃公家饭,养活一大家子人……”

“我也是上不起学,吃不起饭的,后来排队无意中帮账房算了算数,加上写的字也好看,就进供销社了一段时间……”

“后来开了小卖铺,天没亮就去进货了——就是你舅舅的那个小卖铺……”

喜儿听着小老头重复开启的这段剧情,她偷偷为自己抹去了眼泪,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个小时之内就可以听完的这些话,居然是外公的一生。

不知为何,她想让更多的人记住他。

“咱们呀,都是农民,别看好多人都看不起农民,可咱的用处可大了,没有农民和土地打交道,没有咱种出来的粮食百姓怎么生存?我就很骄傲我是农民!”

小老头激动到手舞足蹈,脚上熟悉的泥靴靠出了沉闷的响声。

甚至假期即将结束,喜儿将要走的时候,小老头都会拉着她去菜园里看他悉心照料的菜,然后给喜儿用装木屑的麻袋装满整整一袋回去。

喜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爱穿上了泥靴,她总是看着满园长得很好的蔬菜以及一个沉迷择菜的外公陷入沉思,小老头也随着麻袋的越装越满动作渐渐变得迟缓。

喜儿知道,他舍不得分别。

只是下一次喜儿来时,会将这个熟悉的麻袋再次空着带回来,准备走时的喜儿会抢过小老头准备扛在他自己肩上的麻袋,顺势扛在自己的肩上。

那时的小老头总是会一愣,担心麻袋的重量压倒喜儿。

“快放下来了,太重了你扛不动!”

可喜儿已经长大,她当然明白自己在小老头眼里永远是那个喜欢数星星的小孩,她也明白小老头明明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却一直没有撕掉贴在墙上的符纸。

喜儿也偷偷问过小老头,应该没有被那些江湖骗子骗钱吧。

她记得很清楚,小老头是这样回答的:

“我呀,本来也不信那些虚的,但那会听见说能治病,还是信了,每天求神跪拜保佑,可这还是没有保护好她。”

小老头最后轻笑着,像是回忆,又像是释怀。

长大的喜儿看着天色渐晚,她再次抬头再次看到了熟悉的七颗勺子星星,一把揽过小老头肩膀上的木屑麻袋,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诶!太重了,你快……”

“我能扛哒!你看,我已经长大了,都上大学了!”

喜儿笑着走到前面,张老汉小心翼翼地托举着希望。

“外公,下次我帮你种菜,我们一起种菜!”

“好!”

喜儿买了两双新靴子,一双大的,一双小的。

它们将踏在希望的土地上,步出新的希望。

小老头,我永远爱你。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