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的时候,喜欢荡秋千。
那时候我是低年级,我们院子里的游乐设施,是被高年级同学垄断的。
滑滑梯的情况要好些,因为一个人滑下来只要几秒钟,所以每隔一会,就能轮到我滑一次。可是那个滑滑梯只有一米来高,滑梯按照四十五度角来算,总长度也只有根号二米。那时候我会勾股定理,还不会算重力加速度,但我也知道,这么个长度,滑下来是短暂且不过瘾的。
而荡秋千会更好玩些,因为你可以自己控制振幅,有些人凭借着摆动的惯性,再施些外力,是可以荡得很高的。我们那附近每一个秋千处都有一个传说,就是有一个高年级学生因为荡得太高,最后绕着头顶的杆子转了一圈,三百六十度,实现了一个完美大回环。
那是很激励人心的事情。
所以晚饭后小区里的秋千处总是人满为患。高年级的学生会控制排队的人员、荡秋千的人的时长,以及谁可以插队。他们总是有很多熟人,和他们的弟弟妹妹。
那时候我刚刚搬来,认识的人不多,还没有彻底混入这个圈子,像一匹桀骜不驯的孤狼。
我往往沉默不语地排队,渴求一星半点荡秋千的机会,有时候,一晚上我也荡不到一次,有时候轮到我了,坐上秋千了,荡起来了,可后面的人和一旁的高年级学生会一边起哄,一边催促我快点荡完下来。没有人会想要帮着我在后面推一把。于是想象中本应万分瞩目并有着成就感的荡秋千的过程往往会带着些耻辱。于是我只得匆匆荡完,跳下来,再说一句一点都不好玩,还是滑滑梯好玩,并愉快蹦达着离开。
把身后的人越甩越远,是我对抗世界的方式。
那一天是摸底考的前一天,我成绩优秀,语数双百,英语也有九十几,并不担心,那一晚秋千处只有几个低年级的人,大多应该也是学霸如我,不需要复习。
于是我又有点心动了。
这一次,和这几个同类之人,或许可以平和地、和平地轮流玩个尽兴。
他们确实很客气,我有些受宠若惊。轮到我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在后面推了我一把。
那时候我发誓她将是我一生的妻子。
我坐在秋千座椅上,双脚蹬地、借力让自己的身体腾空,随着铁索摆动的惯性飞至高空,直到在最高点发出带着颤栗的呼吸,又在来不及满足的瞬间向后方下降,原先耳旁呼啸的风便变了方向,给脸庞带来新的刺激,在一种类似于失禁的羞耻感中,我迅速后移,降落至最低点,再继续朝后方升起,我背对着自己高升的方向,只看到眼前的事物往脚下旋转,一丝因为未知生出的恐惧,被另一阵因为未知生出的期待代替,很快的我感受到自己在后方也升至最高点,我知道,接下来便是新一轮的俯冲与翱翔。
我便是这方圆三米的王,周围的草丛,围栏和铁丝网,皆是我的城邦。
那一晚,几乎一直是我在玩,那几个低年级的同学,大概是觉得我享乐不易,竟没有同我争抢。
我知道,他们是我今生注定的妻子与兄弟。
我甚至记不住过去了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我便回家睡觉了,也可能是整整一夜,我就那么荡着、荡着,从傍晚至午夜,从凌晨到鸡鸣,那几个同学,他们欣慰地围绕着我,也被我的快乐洗涤、升华着。
后来,我终于从秋千上下来,要回家之时,我仿佛是在梦幻之中。
我深深生出一种对万物的不舍。
我爱周围的一切,是的,除了那些高年级人渣,我爱其余的所有一切!
我脚步已有些发虚,我一边向前小跑,一边回过头,朝我的几个挚友告别。
我的视线有些被汗水迷蒙住了,我隐约看见,我的妻子,优雅地坐上那架秋千,轻轻一荡,几乎没有用力,就腾空飞了起来,很快随着秋千升到最高点,却没有随之降落,而是陡然脱离了座椅飞升至更高空,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加速,变成一个光点,瞬移到了天空中的某一个星座近旁。
接下来,我的兄弟一号、二号和三号,也依着同样的方式,飞进了天空里。
我目睹了他们飞升的全过程,可后来我告诉所有人,并没有换来相信。
但那架秋千还在,接下来的时光里,我逐渐步入了高年级,成为了小区话事人,我时常独霸整架秋千,马仔无数。
可我再无法像那一晚一样荡秋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