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并非一个寻常的人。从你打开这本《炎与永远》的动作可以判断。你在拆除包装纸后把书颠来倒去，试图在书腰或者封面上找出一些文字。它们也许是宣传语，也许是名人的留言，也许是口号式的副标题与光芒万丈的点睛之笔。然而除了书名、作者、出版社，你什么也不会看到。这并非是一本畅销书，更没有所谓的金句。于是，你笑了。

普通读者大概会做出一个束之高阁、“姑俟异日观云尔”的动作。你非但没这样做，还笑得可爱。你的笑是一种睿智的呈现，令我心欢，令我骄傲。我仿佛在乌云密布的天际看到了一线阳光。在这浮躁又浮夸的尘世中啊，人们总是板着冷漠的脸，要么一本正经，要么无精打采。可你不一样，你是一个书痴，你大隐于市，你会因为得到心仪的书而兴奋得不能自已。别的人只可能在看剧、吃大餐、去游乐场时才会分泌等量的多巴胺。

好了，你放下手头所有重要与不重要的事务，放空脑中可能存在或者假装存在的杂念，你放松心情，找个阅读的好姿势，随后缓缓翻开第一页，与最后一页，又随机抽查了其中几页。我知道你想些什么，因为机智如你的我与你不谋而合，我们不关心再版了几次，不关心发行量，也不看序和跋……我们计算着十万字多久可以读完。

我们规划自己的时间，犹如我们严谨地规划人生，我们自律却又几近苛刻、野蛮，能一遍读通的书我们绝不会读两遍。然而我们以为分配精确的时间不过是一个理想状态的读书模型，摆在眼前的现实却从未理想化过。

但这可曾击倒过伟大的你呢？你说你自有一套完美的输入方法，跳读、速读，配合频繁地百度。

相信很快就能洞穿作者的真实意图。你望着窗外，你的脸明亮如月、眼如星，而目光与月光交织的刹那，引来一阵调皮的风，替你翻开了书。

……当时我正在月光下前行，不远处是潺潺的流水，偶尔有不知名的虫鸣，我的心也逐渐变得宁静。

夜幕刚刚降临，余下的旅程还很长，我一点儿都不担心。你看这原野啊，到处是可爱的生命，草、树、飘摇的小花、飞翔的蝙蝠，一切显得祥和安宁。

较之被战火灼烧的城市，较之饱受折磨的兵役，较之白骨累累的坟地……

你可知道人类为何要战斗，要杀戮，要夺取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一切？人，为何不愿安于当下？享受平和的生活？

这一切我想不通，年轻人的世界我不懂。也许，在我变得老态龙钟之前，有那么一段时光我也曾明白过。

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什么也记不清了。我，不过一个退役的兵，不过赶着回家，与时间赛跑？归乡的路途总是那么遥远漫长，跋山涉水……但我毕竟是幸福的啊，比起那些连路都无法走的人。

他们，在尚未行走之前，就已经死去。

月，照着我满头银发，我知道自己满头银发。不用镜子，不用靠近湖面。远处那湖没有漾开，连风也不曾吹过。湖心倒映着天上的银河，如果这世界还能看见银河。更远的王城熊熊燃烧，火焰，像一个不安的灵魂，蠢蠢欲动。

如果我还能年轻二十岁……

如果我还能年轻二十岁！

自己讲个笑话给自己听，为何一点都不好笑？夜深了，心啊，独自彷徨于天空深处？深邃的湖底，看不清暗流涌动。

你说，在家里等着我。

你一句话，我便可以放弃所有世事纷争，放弃一生的荣耀辉煌。

乡下贫困的日子，只需惨淡经营。

这已足够。

月亮升至天顶，大地沉睡无声。小镇就在前方，快了，快了，我好像看见星星点点的灯火，看到母亲柔和的目光，看到我那破旧却可爱的小屋，如今终于回来了，他们——还能认出我吗？

认不出也没关系，毕竟——我还是回来了啊。

我站在小山坡上遥望，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可爱的塔伦米尔，金黄的麦田，高悬的秋阳啊，伟大的母亲。茸茸的风铃草，倔强的白桦林，儿童嬉戏玩闹，还有悠扬的风琴。”

假如记忆没错，小镇十几年来未曾改变。儿时的欢声笑语，依稀浮现眼前。今后，我又会回归祥和、平淡，再续童年的生活。战争……离我而去……

啊……去吧去吧去吧
让所有的故事都远去吧
盔甲，遗骸，浓浓的硝烟
腥臭的泥土艳丽斑斓
锈蚀的野花星罗棋布
散落一地的枪与剑，长出了荆棘灌木
还有英雄，爵位，占满血迹的兵书
崩坏的教堂，撕裂的作战地图
眼眶充盈血丝、泪和苦楚
士兵、百姓，沙尘的迷途
终望不见天堂的路
让所有离别的人团聚吧
啊……去吧去吧去吧

昔日的战歌，就随它消散在风中，永不流传。

走进小镇，熟悉的一切仿佛陌生。也许天生懦弱的缘故，我对喜悦总有着不详的预感。没有人，没有人……为何感受不到人的气息，为何只有腐烂的味道，是草？是土？是死去的家畜？恍然间心情凝重起来，我细细打探着周遭，方才山头看到的灯火，现在全灭了，唯有前面的教堂隐隐浮着幽绿。

鬼火？

（墓地里见到鬼火是很自然的吧。）

起雾了，伴着刺骨的冷，我快步走在灰白的街道上。回家，摇晃着脑袋啥也不想。若没有战争，我定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农民。也可能儿孙满堂、颐享天年。她呢？近乎半世的离别，那颗心一定千疮百孔了吧？

随即遁入黑暗，坠落深渊，被无尽的宇宙隐没，不再与我相见。

急，着急，我在大雾中狂奔。

肌肉尚未萎缩，有足够的速度冲开空气。头发、盔甲、裸露的皮肤，占着肉眼不可见的小水珠，此时应该是湿润的吧，就像我的眼睛那般润泽。

我还有潮湿的记忆，纤细又繁密，记忆是银色的，却无法反射月光，如今只能沉默于雾里，沉默于无尽的叹息……

啊，到家了，推开门，我大声呼唤她。

椅子上坐着的，是一具穿戴整齐、面带笑容的骷髅……

现在，你大概知道了一个名为“我”的主角，一个厌倦战争的老人。你有点奇怪，用老人做主角的书相当罕见。你突然想到《封神榜》里的姜尚，又想起了海明威。无论老人或“我”，不过碍于叙述手法而设立，此处用“他”也未尝不可呢？你思索着，又翻过了一页。

是梦，冷汗一身。我从床头坐起。阳光穿透晨雾，越过窗户，将屋内的灰尘扬起。

“你醒了。”

“小夜。”

她将我抱住，我的头深深埋进她怀里。熟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萦绕。草的清香，花的芳馥，树的涩意，阳光的柔软，她的体温……令我获得新生。

“……都老夫老妻了呵。”满头银发的我看着着同样满头银发的她。目光在触碰的一瞬间，惊起百川逆转，山河万朵。花开了，又谢。树叶由绿变黄，随后凋零。冻结的河水活了，欢快地流淌。大山沉睡了，醒了，又睡了……惟有天道恒在，繁星闪耀，周而复始，不曾更改。可岁月终会卸去一切生命的妆容，覆之以沧桑。还有她——

她的外貌从未有过变化，在我心中。

“你就像天上的星星，明亮又年轻。”

她笑了，笑得有些无奈。

“有时，年轻不一定是件好事。”她轻声细语，百灵黄鹂。她的齿音卷着丝丝的风，拂过我额前，抚着思绪，藏进了愁绪。

“今晚你就要走了……”小夜用手捧起我的脸，亮晶晶的耳环折射出太阳瑰丽的色彩，猛然间火炽如金，又忽而婉顺如银。“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等你回家——”

我默然。

我的血液沸腾，不能平息。我想要说些什么，可千言万语犹如海浪撞上了高耸的堤，绵软无力。

“记得要写信回来啊。”

“会的。”我咬着牙，攥紧拳头，“一定会的。”

于是又回到了熟悉的夜晚，湖面泛着微光，少女的银发在溪水中荡漾。湿润的耳朵，尖尖的，上面有个亮晶晶的银耳环。

那个少女在草地上奔跑，边跑边笑。

你说，人生又有什么目标可以追逐？我不知道。大概人生本就毫无目标。每天吃喝，干活，娱乐，睡觉，24小时后又是新的一轮。

她笑，笑得花枝乱颤。你跟着追了上去，穿越草地，拐过几棵白桦树，她便消失在树林里。

树荫繁茂，树叶上有闪闪的光芒。她的银发也是，在流淌，在流淌，在湖中、在溪水之上。于是你想亲近，渴望一睹芳泽，她突然隐没了。只留下茂密的树，漆黑的夜，还有你的迷茫。

你说，她本是存在的，她是属于你的。

她也许不属于任何人。

万物生长，皆有自然法则；万物也自有归属。但是，倘若有人夺走了本该为你拥有的，你又如何应付？

那么尝试着报复？以此慰籍自己脆弱的心。哈哈，不正是我当下所作的事嘛。真是可笑！我受害的过程本就是报仇的行为。他们强制我服役，我不得不从。他们夺走的啊，正是我迫切需要的——

自由。

到这里，你开始糊涂了。尽管这几页的信息量并不大，但你总觉得别扭，还有些生涩。她是谁？她为何年轻？她与“我”究竟有什么关系？“我”不自由吗？未知的问题太多。于是你打算从第一页开始读起。

作业L03E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