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船儿,过河儿,舅舅来了吃啥饭?烧鸡子,烙油馍,不吃不吃吃几碗。”这首耳熟能详的童谣,几乎是我们那前后几代人共同的回忆。
这是在汉水上游郧阳境内一首广为流传的童谣,我从记事起就开始和小伙伴们一起哼唱,它响彻了汉水两岸的山山水水、沟沟壑壑。我曾问过本族的长辈,它从何时流传下来的,长辈们也是一问三不知。这首不知自何年何月开始流传的童谣,到二十一世纪的开头才渐渐少为传唱,到现在几乎已经是绝响了。
这首童谣,从侧面反映了郧阳大地当时的风俗人情以及接人待物的美食标准。这和我记忆中的、以及道听途说来的红白喜事的席面,一起在我的脑海中扎了拫、发了芽。
不知是当年岁月困苦的缘故还是当地的风俗习惯,在我们还未成年的时候,各家孩子除了逢年过节被允许上席,其它的任何时候,家中来了客人是从不允许上桌坐席和客人们一起吃饭的,这几乎成了我们那里约定束成的习俗。不像现在小孩,菜上席后大人未吃,小孩已经动手抓起来了开吃。所以那时我们是极其盼望有红白喜事的,不仅可以和大人一起串门走亲戚,还可以在席上吃到平时吃不到的美味,大快朵颐一番。
在那时物质匮乏的年月,家中来了客人,最着急的是家中主妇,想尽一切办法,都要张罗一桌饭菜用来待客。我家当时条件稍好,家中又总是客多,赤脚兽医的父亲总会时不时的带些鱼肉、牛肉、猪肉,甚至还有不常见的午餐肉回家,母亲总是悉心的保管好。但凡有客来到,母亲整好一大桌菜后,总会留下一些在厨房,让我们姊妹仨坐在厨房里享用。宾客们划拳喝好酒正吃饭时,母亲总是趁人不备从背后倒一碗饭菜在别人碗里。那些说不吃不吃了的客人,却是分分钟把一大碗饭又干完了,我在当时十分不解,他们是怎么又吃得完的。稍大点儿母亲告诉我,有些人做客时“作假”,你不这样做,别人吃不饱,我才恍惚大悟。
在古郧大地,出嫁姑娘、娶媳妇儿、送祝米等谓之红喜,老老人了、三年满谢孝谓之白喜。我们当地红白喜事的席面又不像竹山、竹溪、郧西一带有几乎统一的几荤几素、几蒸几炸、几冷几热的席面标准,荤菜除了猪肉外,其它的鱼、鸡在席面中很是少见,更别提牛、羊肉之类的了,压根在席面上没见过。素菜大都是应季蔬菜,挑担箩筐或背个背笼,在各家菜地找菜,有啥摘啥,摘啥吃啥,倒也挺好。
现在想想那时的席面如此简单,但在那时的年月却是让人觉得无异是珍馐百馔。虽然没有太多的荤菜来撑席面,但是红白喜事的素食却是有固定的几样来撑席面。红事必须要上的是花果子和白果泡各两盘,白事则是坨面疙瘩各两碗,这种习俗只有白事至今还没有改变。那时红喜豆腐不上桌,送祝米第一道热菜必是炒豆芽,这些东西还是必须将究的。
当时红事还准备有特色的小吃。在嫁娶时男女双方提前两天都要准备好大量的花馍,以供新媳妇儿向前来讨喜的大人小孩发放,以讨个好的彩头。送祝米主人家则要准备好米花、鸡蛋,娘家人抬来黄酒。在娘家至亲进屋落定时奉上一碗碗的米花黄酒煮鸡蛋,再放点儿白糖,那是对娘家最尊敬、最上等的招待。同时还要备些炒花生或是炒苞谷花儿,在客人参加完宴席回家时装入斗中或是竹篮中,谓之回礼。
故乡的红事席面还是比较讲究,无论贫穷或是富裕,前后三天一定是热热闹闹的。办席的主人家都会提前一天请师傅、打杂的和自己的亲戚六眷一起帮忙准备菜肴,在宴席当天的席面上九盘子十碗一定是要齐备的。干盘湿盘不论,必须凑够九盘凉菜,三巡酒过后撤下凉盘。热菜上席,这才是宴席的高潮。随着一声声端菜师傅的“闯着油嗬…”,我们翘首企盼的那一碗碗热菜上了席。其它记不住了,只记着那“大菜”焖猪肉必须是两碗的。我只吃瘦肉,那筷子抄起来乱闪的肥肉我是望而生畏的。这时候席间最是热闹,划拳猜令哟喝声、劝酒声、大口吃肉的“啧啧”声,主人家再时不时的来陪上一海碗黄酒,宾客们无一不是红光满面。等到一碗滚刀菜上桌,也预示着十大碗菜已上到了尾声,这时也快酒足饭饱了。
其实我挺佩服那时的大厨,虽然现在我也是一名厨师。主人家就那么些原材料,要用有限的材料待那么多客人,这是一种技术。顺风、猪肝每席都是必须有的,那薄的透亮的顺风就那么几片放在最上面,脆生生的感觉至今难忘,我似乎在走上了社会之后,再未吃过如此好吃的顺风。
其时我最最喜爱的,还是送祝米时的过早和白喜时大锅米饭的锅巴。满满一大锅的白菜粉条烩瘦肉,一笼又一笼白花花的包子,能让我撑到肚儿滚圆还停不来。白事在郧阳地区又俗称“扒干饭”,故必须得请一位做大锅米饭的好手。一大锅米饭焖熟,上面是白白的米饭,下面是金黄金黄的一层锅巴。若是手艺不到位,米饭不是串烟不熟,就是下面锅巴黢黑。刚开始盛米饭,灶台边上就挤满了要锅巴吃的人。抢到那么一小块锅巴就已经让我欣喜若狂,悄悄的藏在一个地方,饭后就成了最可口的零食。
时间的巨轮滚滚向前,来到了二十一世纪这个新的纪元。乡村的老百姓几乎都来到了城市生活,他们早已经吃喝不愁,生活水平和质量也是越来越高,至于那旧时的童谣就再也无人传唱了。
现在的红白喜事大都在酒店举办,宴席的席面更加丰盛,鸡、鸭、鱼、肉、大虾、牛肉等等样样俱全,丰俭由己、不一而足。再也没有主人家趁客人不备,从背后盛一碗饭菜倒客人碗里了;也不见花果子、白果泡撑场面了;更不见划拳猜令劝酒声了,一顿饭吃完,只剩下主人家的冷冷清清。只是在回故乡奔丧的宴席上,偶尔还能听到“闯着油嗬”那熟悉的乡音;看见那一碗碗的坨面疙瘩被城里人一扫而光,剩下的大鱼大肉却是几未动过,禁不住满怀唏嘘。
故乡的童谣,故乡的酒席,在若干年后的今天,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远,但在我的脑海中一如当年那般清晰。
注:
送祝米:即现在的小孩的满月宴。郧阳地区在小孩生下不满一月时择吉日举办酒席,小孩舅家会送斗米斗面,故曰“送祝米”。
老老人:古郧地区人去世了的叫法。
花果子、白果泡:面擀成薄皮后用刀切出形状,再下油锅中炸熟。
坨面疙瘩:一种面粉发酵了的油炸食品,用手揪成面疙瘩下油锅炸至金黄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