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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暗叙事”与不一样之【死亡】
一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余晖闳耳旁又响起杨爷爷唱起这首民歌的声音,杨爷爷自己谱曲,每次唱的曲调皆不一样,时而欢快、时而忧伤,此刻,唯有悲戚。极度疲惫的他恍惚又看到杨爷爷浑浊的目光中闪烁着一丝光亮,气若游丝的声音在耳旁回响。
“你是党项族的后裔,不要让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文明在地球上永远消逝。把我的骨灰撒在戈壁滩上,撒在那棵千年胡杨前……就让我的灵魂随着你去寻找地下城池吧。”
血红色的落日洒在漫漫黄沙上,印在十五岁少年踏过的足迹上,望着茫茫沙漠,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晖闳不记得走了多久,依然不见杨爷爷说的那棵千年胡杨,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又一次抚摸杨爷爷套在他左手腕的黑色手环,倏地嗅到树的清润,放眼望去,一棵巨树的剪影在残阳下如海市蜃楼,仿佛一直站在那里,等着他。
晖闳的脚步瞬间变得轻快,那不是幻影,是杨爷爷说的那棵巨树,是那棵千年胡杨。晖闳抚摸着树干,用唇舔着树叶,泪水倏然涌出。他小心翼翼把包着杨爷爷骨灰的红布包打开,一把一把将灰白的骨灰撒在胡杨前。
“杨爷爷,我把你的骨灰留在了戈壁滩,留在了胡杨前,就要带着你的灵魂去寻找地下城池了,只能等到雨天才能出发吗?”晖闳总算喝了点水,吃了干粮,倒在树下睡着了。
树叶在滴水,下雨了吗?杨爷爷说只有雨天,黑色手环才能与树上的机关对接,方能穿越到千年前的西夏。真是下雨了,须臾,狂风呼啸,大雨倾盆,突然,晖闳的黑色手环发出一道绿光,顺着那道光,看见胡杨的庞大树干有扇门打开了,飓风瞬间将他卷了进去。四周黢黑,就像坐过山车一样,眩晕感、恐惧感让晖闳闭上眼睛,紧紧按住手环,等感到不再摇晃时,方睁开双眼。
只见眼前耸立着连绵起伏的山脉,晖闳一望便知是贺兰山,不见人烟,荒凉之极。杨爷爷说的地下城池难道在这里?晖闳又看了看手腕上的黑色手环,已无绿光,千年前的斜阳同样印在荒漠上,将晖闳的影子拉得很长,这就是西夏吗?
贺兰山下,晖闳看到累累白骨,难道这就是自己的祖先与蒙古军交战留下来的吗?想到蒙古人,他不禁恨起来,蒙古人不仅灭了西夏,还把他们从历史长河中抹去,史书上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两百多年的历史,就像他们从未存在过。杨爷爷说找到地下城池,让世人知道我们这个民族不仅存在过,也辉煌过。然而,晖闳并没有这样宏大的想法,他只想找到地下城池,完成杨爷爷的心愿,也是为了找到多年前为寻找地下城池失踪的亲爷爷。
十五年的朝夕相处,晖闳一直把杨爷爷当作自己的亲爷爷。倘若不是杨爷爷的离世,他又岂知杨爷爷原来不是自己的亲爷爷,只知道自己是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是杨爷爷将他一手带大。一个人孤孤单单来到世上,现在又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想到杨爷爷,晖闳的泪水又涌上,但愿能找到爷爷,但愿也像杨爷爷那样对待自己。
望着荒芜的贺兰山,脚下杂草丛生,白骨累累,晖闳生出恐惧与怀疑,传说中的地下城池果真在这里吗?他正踌躇着,不知往哪走,一阵飓风刮来,手环闪出红光,尚未等晖闳反应过来,他已被推到一望无际的荒漠中,却见沙漠中有好几个塔形大土堆,待走近,看到有石碑,碑上有字,显然是西夏文字,这就是地下城池吗?杨爷爷教过他西夏文,这些貌似汉字的文字,意思却完全不一样。这些大土堆就是那金碧辉煌的宫殿?它们不过是西夏帝王的陵墓,那些像佛塔一样的大土堆不过是帝王们希望死后升天的寄托。他们哪里想到,死后的陪葬品被盗墓者抢光,连自己的尸骨也保不住。现在,众多的盗墓者还没有出现,里面的大量陪葬品还在,难道这就是杨爷爷让我找的地下城池?他不是说里面有美丽、光明与温暖吗?陵墓无论多么富丽堂皇,也不可能有光明与温暖呀!
晖闳再仔细读碑文,在碑文背面最下面有一排小字,写着在西平郡辽阔的草原上有一处地下城池,建于1045年。晖闳知道青海就是西夏的西平郡。这一排字不易发现,更别说不认识西夏文的人。难道,那是杨爷爷说的城池?西夏尚未灭亡时,有人去找过它吗?千年来,有人去找过吗?有多少人会相信西夏除了帝王陵墓之外还有一座地下之城,爷爷去找了吗?抑或,他也以为是这个陵墓,晖闳惊出一身冷汗。碑文上说的那个地方在青海哪里?落日下金光闪闪的巨型陵墓,映着西夏盛世之光,却终归是黄土一堆。自己要找的是充满光明与温暖的地方,肯定不是这里,晖闳不由握紧手环,默默祈祷。
手环开始闪绿光。晖闳知道飓风又要来了,他抱紧双臂,闭上眼睛,等风把他带向杨爷爷说的地方。这一次,不再是往下坠落,晖闳感到像是被一个巨型之物托着飞翔,小心睁开眼睛,方发现自己伏在一只大鸟背上,周围不再是一片黑暗,看见了山川、湖泊,大鸟终于在一片草原上停了下来。晖闳从大鸟的背上下来,但见那只长着白色羽毛的大鸟旋即飞走了。
落日映在无垠的草原上,闪着绿盈盈的光芒,微风吹过,竟是青草的味道。晖闳确信建于1045年的地下城池就在这里,就在这片草原下。
二
杨爷爷走了快半年,过了暑假,晖闳就十五岁了。杨爷爷说十五岁也算成人了,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这个暑假,晖闳一定要作出决定:是去找亲生父母,还是寻地下城池?他是杨爷爷带大的,从未见过父母。
一年前,杨爷爷似乎知道自己不仅于人世,向晖闳说出了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晖闳小时候见别人都有爸爸妈妈,哭着问杨爷爷要。杨爷爷说:“你爸爸妈妈在很远的地方,他们以后会来看你,你长大后可以去找爸爸,也可以找妈妈。”起初,晖闳盼着快点长大,在脑海中一遍遍描摹父母的样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还是不见父母来看他,渐渐也不想了。见到同学的父母,他把眼睛挪开;有同学骂他是没有爸妈的野孩子,他开始不理,后来对骂,再后来用拳头追着骂他的同学。渐渐地,同学、村里的孩子都有些怕他,几乎没人敢当面骂他,还有一些男同学围着他转,一来他的成绩总是在年级名列前茅;二来身体强壮,还不到十五岁,已长得跟大人差不多高了,关键是身上有江湖气,最不能容忍那些欺负别人的同学,只要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就要去做,就算老师也不能阻止,唯有对杨爷爷,他从不敢忤逆。
一年前,晖闳刚上初三。天气转凉后,杨爷爷的哮喘又犯了,冬至那天,晖闳在家照顾杨爷爷,连学校也未去。夜幕降临时,杨爷爷让晖闳坐在他身边,望着晖闳猛然长高的个头,褪去稚气的脸庞,一双比同龄人深邃的眼眸,几丝欣慰袭上,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望着杨爷爷的泪水流淌在布满沟壑的脸上,晖闳仿佛看到村里的小河沟涨水了,他惊恐拉住杨爷爷的手,似乎拉住就要落入水中的杨爷爷。良久,杨爷爷喘着气,用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说:“我不是你的亲爷爷……你父亲也不是我儿子,我养大了他,他离开了我,又把你交给了我……现在你也长大了,可以去找自己的父母,我不能再陪你了。”
“我不去找他们,他们都不要我了,我只要你。”晖闳早就听村里的老人说他是杨爷爷捡来的孩子,他不信,杨爷爷是船夫,几十年来,一直在村里通向镇上的临江河上摆渡。近年来,年纪大了,一到冬天就犯哮喘,才歇了下来。杨爷爷给自己吃的、穿的不比村里孩子差,甚至比他们还好,还让自己到镇中学读书。
“傻孩子,你不去找他们,谁供你上学呀!你成绩好,将来还要上大学呀!”
“我不要他们供,我可以打工挣钱,你不是说我长大了嘛。”
“你是长大了,可必须上学呀!有件事,必须告诉你。你父亲高中毕业时,我告诉了他,他不相信,更不愿意去,大学毕业后去了大城市,后来把你抱了回来。我如果现在不告诉你,恐怕那个地方再也没有人知道,真的要从世上消逝了。”杨爷爷沉思着。
“爷爷,什么事?他不去我去。”
杨爷爷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久久望着晖闳,半晌方道:“我是党项族后裔,你父亲是,你也是。西夏有一个地下城池,人们都以为它消逝了,其实,它一直都在。快一千年了,不知有没有人进去过。我师父的祖上是地下城池的看护人,师父希望我和你爷爷能找到地下城池。要进入地下城池,一定要认识西夏文字,用文字完成一个九宫格的拼图,才能打开城池的门。我只认识一点西夏文字,你爸爸不愿学,你想学吗?”
“爷爷,地下城池里有什么?”
“美丽、光明、温暖。”
“爷爷,我要学好西夏文,带你走进地下城池。”
“你要学,太好了,现在几乎没人认识西夏文了。趁我还活着,可教教你,主要还是你自己悟,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晖闳见杨爷爷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想到杨爷爷辛苦把自己养大,没有杨爷爷就没有他,尽管对那个地下城池没多大兴趣,只因做这件事,杨爷爷会高兴。
从那之后,晖闳就跟着杨爷爷学西夏文。起初,晖闳觉得西夏文跟汉字长得差不多,应该好学,真学起来,方知并不容易。好在悟性好,不久,晖闳就找到规律、诀窍,杨爷爷已教不了他,自己查资料,通过反复书写,认识了不少西夏文字。原本是为了让杨爷爷高兴才学,没想到还真喜欢上了那些笔法繁复的文字。
祖孙俩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晖闳从未想过杨爷爷有一天会离开他。那一年,两人似乎把过去、未来都浓缩在一天一天、一小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里。天又凉了下来,冷风中,躺在床上喘气的杨爷爷紧紧握住晖闳的手,把戴在自己手腕上的黑色手环取下来戴在晖闳的左手腕上,嘶哑的声音透着坚定,晖闳也感到最后的时刻快到了,望着杨爷爷油干灯尽的脸,不禁抽泣。
“晖闳,你现在已经懂得西夏文了,你爷爷如果知道了不知有多高兴呀。”
“你就是我爷爷!”
杨爷爷摇了摇头,指着戴在晖闳左手腕上的手环说:“这个手环,你千万不要丢,它可以帮你找到地下城池,找到你的亲爷爷。我和你爷爷是同门师兄,他是我师弟,一起跟着师父学武艺、学西夏文。师弟比我聪明,学得快,但没有耐心。师父临终前告诉我们地下城池的秘密,给了我这个黑色的手环,你爷爷是红色的,师父说我们一起去,就可以找到地下城池。”
“你们一起去了吗?我爷爷现在在哪?”
“你爷爷去找了,我没去。”一阵剧烈的喘息让杨爷爷涨红了脸。良久,杨爷爷叹息道:“我和你爷爷都喜欢上了师父的女儿阿莹,师父没说要把阿莹许配给谁就病逝了。阿莹说我们谁先找到地下城池就嫁给谁,我们都在为去地下城池做准备,等时机。就在这时,阿莹怀孕了,她哭着说让你爷爷赶快去找地下城池,找到了,回来就嫁给他,你爷爷戴着红色手环走了。我灰了心,想一走了之,离开满是黄土的大西北,离开他们。”
“可是,你没有走啊。”
“是呀!我没有走,那是因为阿莹,就是你的奶奶。她一个女孩子,怀着孩子,关键是你爷爷又走了。其实,你爷爷是不想走的,但阿莹一定要他去。如果我再走了,阿莹怎么办?再说阿莹也不想让我走,我得留下来照顾她,等你爷爷回来。”
“我爷爷怎么没有回来?”
“不知道呀,你爷爷去了之后再也没回来。阿莹的肚子越来越大,我们天天盼着他回来,等到阿莹快生产了,他也没回来。”
“我奶奶,现在在哪?”
“她……”杨爷爷又喘起来,半晌说不出话,晖闳轻轻拍着杨爷爷的背,却见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他的心直往下沉,给杨爷爷递去水杯的手也在颤抖。
“她……死了。”
“奶奶怎么死的?”
“生你爸爸难产死的。她就看了一眼你爸爸,把他托付给我,等不到你爷爷回来就走了。”又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声。
“后来,你就带大了我爸爸,又把我养大,你这辈子太苦了!”晖闳握着杨爷爷的手泣不成声。
“孩子,别哭,我不苦,同你奶奶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很幸福,看着你爸爸长大,又看着你长大,我欢喜呀。”
“可是我爸爸离开了你。”
“孩子长大总是要离开父母,你愿意去找地下城池,我太高兴了。孩子,你跟你爷爷一样聪明,你还有智慧,相信你一定会找到的,找到回来后再来寻你爹妈。”杨爷爷抚摸着晖闳的头,眼睛望向远方,仿佛看到晖闳从地下城池回来,披着西夏的阳光,带着落日的余晖,走出村庄、走出西北,走向远方……
三
晖闳躺在西平郡草原上,美美睡了一觉。自从杨爷爷走后,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阳光带走连日来的阴霾、疲惫。梦见杨爷爷骑着一只白色羽毛的大鸟微笑着望着他,却又不像是杨爷爷,晖闳赶忙追去,大鸟却带着老人飞走了,梦中哭醒,手环又发出绿光。
落日余晖尚未散去,天边依然灿烂,手环的绿光一直闪烁,晖闳不知这次是飓风还是大鸟,静静望着金绿草原,闻着青草芳香,但见远处有一片白色的东西在晃动,星星点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一阵风过,方看清原来是一群绵羊,却比一般的绵羊大许多。领头那只羊居然有小马驹那么大,只见它蹲了下来,手环的绿光照到它的眸子里,晖闳从那眸子中看见一条河,映着黄灿灿的落日。突然,那头羊大叫了一声,晖闳尚未反应过来,已到了羊背上。旋即,那头羊已带他来到河边。
河流湍急,望不到头,难道地下城池在河的那一边?晖闳正想着怎样过河,羊会带他过去吗?那头羊已把他放下,一溜烟跑了。望着滔滔河水,晖闳没有先前在贺兰山下,帝王陵墓前的恐惧、无助,知道杨爷爷会在冥冥之中帮助他,手环会指引他。
太阳下山了,夜幕降临,唯有汩汩河水流淌着,手环尚未发出绿光。晖闳见河边有一丝光亮,便顺着那点点光亮走去,是一间孤零零坐落在河边的茅草屋。晖闳敲响房门,良久,门开,见一老者,白发白眉,见到晖闳并不吃惊,只一句:“来了。”晖闳一惊,好像知道他要来似的。
“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我送你过河。”老人的小屋很简陋,昏黄的小油灯让晖闳感到许久没有的温暖。
“老伯,你怎么知道我要过河。”
“不过河怎么找地下城池呀!”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地下城池?”
“来这里的人不都是为了找地下城池吗?”
晖闳望着老人,不禁想到杨爷爷,陌生的亲切感让他立即就睡着了。朦朦胧胧中,看见老人抚摸着他的左手腕,他挣扎着要把手抽回,却听老人说:“你怎么会有这个手环?杨泰昌是你什么人?”
晖闳用力睁开疲惫的双眼,看见老人抓住他的黑色手环,他使劲摆脱道:“你怎么知道杨爷爷的名字?”
“孩子……”老人猛然抱住晖闳,泪水流在晖闳的脸上,晖闳欲挣脱又不舍,似乎变成了小时候被杨爷爷抱在怀里,这一刻,他想久点、再久点。终于,老人松开了手,撩开左手腕袖子,晖闳看到了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红色手环。
“爷爷……”晖闳露出自己的黑色手环,两个手环碰到一起,闪出一道红黑相间奇异的光芒,点亮小屋,穿过屋门,点亮草原。
祖孙俩望着被那道神奇光芒照亮的草原、河流,甚至河对岸也影影绰绰。
“孩子,我现在才知道这一黑一红两个手环必须在一起才能找到地下城池。盼着有一天你会来,我等你杨爷爷,等你爸爸,等你,我靠着这个信念,为别人摆渡过了这么多年,总算把你等来了。”
“爷爷,你为什么不回去?”
老人沉思着,良久,望着河岸那边说:“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爷爷,等找到地下城池,我们一起回去。”
老人摇摇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喃喃道:“我……对不起你杨爷爷……”
“杨爷爷去世了,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不要我吗?”
“孩子,你是我们余家的后代,没有你杨爷爷就没有你,我们余家今生今世都欠他的呀的。当初,师父把黑色手环给了师兄,就是你杨爷爷,把红色手环给了我,让我们一起去找地下城池。可是,我性急……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老人哽咽着讲不下去。
晖闳看到爷爷泪流满面的脸,想到杨爷爷给他讲的事,隐隐有些不安,夜晚草原的寒气让他感到冷,“爷爷,我们回屋说吧。”
小屋依然被那道奇异的光笼罩着,老人抚摸着晖闳的头说:“孩子,你能听杨爷爷的话去找地下城池太好了。当年,师父告诉我们地下城池的事,我不理解为什么要去找,不想去,直到师傅过世,直到在你奶奶逼迫下。你奶奶说谁先找到地下城池就嫁给谁,我和你杨爷爷都爱上了你奶奶,就是师父的女儿阿莹。我只想带阿莹离开那个地方,远走高飞,到别处去生活。”老人又讲不下去,沉默良久,方道:“阿莹不愿意走,我看出她是喜欢杨爷爷的,就做了那件……对不起他们的事,想着生米煮成熟饭,阿莹就只能跟我走。……可是,阿莹铁了心不走,让我去找地下城池,找到了回来才嫁给我,一点也不顾自己已怀了我的孩子……”
“奶奶生爸爸时死了。”
“啊……”老人揪着自己的头发,跪在地上向着天空哭诉:“师父,我……不是人,我害了他们……辜负了你。现在我才知道,你是要让我们两个人去找呀!求你保佑重孙余晖闳找到地下城池。”
“爷爷,你当初为什么没有找下去?”
“孩子,爷爷没有你的智慧呀!我是一步错,步步错,差点命都丢在帝王陵墓了。当年,在手环指引下,到了帝王陵墓,以为就是地下城池了,其实,手环发出红光警示,但我不知道呀,走到陵墓里面去了。那里面完全不是外面看到的大土堆,真是金碧辉煌!一层楼又一层楼、一道门又一道门,到处都是机关,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在好多地方看到尸骨,肯定有不少人进来却没能走出去。”
“你不害怕吗?”
“能不害怕吗,可当我闯过一道道机关时,还以为自己聪明,就想往高处走、往里走。越往里走看到的陪葬品越多,尸骨也越来越多。那些陪葬品随便拿几件出去卖了就可过上好日子,可当我去拿那些东西时,手环就闪红光,那时我就应该出去,已感到那个地方不像师傅说的地下城池,可我还是往里走,想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宝贝,好拿出去就回到阿莹身边,远走他乡过好日子。谁知,我还是碰到了机关,一团黑色浓烟向我袭来,等醒来已在陵墓外面,手环还在闪红光,冥冥中是师傅救了我,差点死于自己的贪欲。”
“爷爷,你没看到陵墓前石碑后面的字吗?”
老人抚摸着晖闳的头说:“爷爷傻呀,总想着快点找到,快点回去,出了陵墓才发现石碑后面的字,写得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当时却看不见。孩子,当你的黑色手环发出红光时,我这个手环也有感应,却不知是怎么回事。像你这样一开始就不会找错的人,恐怕不多,有多少人相信除了辉煌的地宫,还有一座地下城池?”
“我开始也以为是,幸好看到了碑文背后的字,才找到这来。可是爷爷,你都来到河边,为什么又不找了呢?”
“哎……当年,也是一头羊把我驮到河边就跑了,没有摆渡的人,望着湍流河水,手环也不再闪光,急得我一夜头发都白了。第二天,我就往回走,边走边想怎么回去跟阿莹交代,却在大草原迷了路,兜兜转转又到了河边,知道这是天意。于是找来材料,做成船,过了河。河那边果真有地下城池,可是我找不到山门机关,进不去,只能又回到河边,却见有人让我载他过河,说是去找地下城池。我载他过去,后来又有人让我载他们过河。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载着那些找地下城池的人过河,手环不再闪光,回来的都是没找到的,却从未见找到的人回来。也许,这也是天意,让我专门为找地下城池的人摆渡。”
“爷爷,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过河去找,肯定能找到。”
“孩子,我把手环给你,红色戴在右手腕,两只手环在一起,凭你的智慧,一定能找到。”
“爷爷,你不去吗?”
“我要摆渡呀,希望更多的人能找到地下城池。我就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老人把戴在自己手腕的红色手环取下来戴在晖闳的右手腕上。
四
翌日清早,太阳刚露脸,祖孙俩就到了河对岸。望着走在朝阳下不断回头的少年,爷爷用力挥手,他相信少年肯定会回来。
晖闳眼前耸立着两座大山,中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小溪中有一叶小舟,晖闳没有犹豫就跳了上去,红黑两个手环旋即发出蓝光。小舟在蓝光中冲向前方、冲向悬崖。
蓝光中,晖闳看到有山、有水,一群像蝙蝠一样奇怪的鸟不断扑向他,他只得双手抱住脑袋,红黑手环发出紫色的光将鸟击退。没走几步,山上的石头不断下落,红黑手环发出黄色的光色把石头推了回去。再往前走,晖闳感到有一群身着铠甲的人在追赶自己,他转身举起双手,红黑手环发出蓝紫色的光让那些人不能靠近。但见前面有一个长翅膀的小精灵对晖闳说:“跟我来。”晖闳便跟着小精灵来到一座大山前,一扇巨大的山门阻拦了去路。
小精灵飞到晖闳的前面说:“这就是地下城池了,我只能把你带到门口,能不能打开城门就看你了,两个小时后我来接你,如果没打开就带你出山;如果不见你,那就是你找到机关进去了。”
只见山门是一扇由一个个巨大的西夏文字组成的九宫格,每一个字皆可移动,晖闳听爷爷说,每一个字必须放在正确的位置才能打开城门。这些西夏文字,晖闳都认识,却不知怎样排列组合。想到只有两个小时,起初,他着急地将这些字随意排列组合,根本行不通,又将两个手环对准那扇门,手环却没有发出一丝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晖闳知道小精灵说得对,只能靠自己了,冷静下来后,开始找规律。反复实验,他突然想到会不会是一句诗?一次又一次排列组合,快到一个小时了,当他拼出“长河落日圆”时,一声巨响,山门开了,晖闳赶紧跑了进去。
里面又是一条河,河上有竹筏,晖闳坐上去,顺水漂流,不知漂了多久,竹筏停下,上岸没走多久便看到一道紧闭的城门。待走近,又是九宫格,只是上面不是一个个独立的西夏文字,而是笔画,晖闳想着肯定是用这些笔画拼成一个字,起初,受汉字笔画干扰,拼了无数个字,怎么也打不开,思维完全进入西夏文后,一遍又一遍尝试,当拼出“爱”这个字时,城门大开。
晖闳满脸通红,像长跑运动员终于跑到终点,拿到了奖杯。他小心翼翼走进去,分明看到蓝天白云,沐浴着阳光,这不是地下城池吗?怎么会有天空、太阳?他又望望上面,天高高的,阳光照在身上舒服极了。没有高楼大厦,房屋低矮,顶多两层楼,用黄土和黄沙为原料夯土筑的墙,路上种着花草树木,还能闻到泥土的清润,花的芳香。晖闳有些口渴,便走进一间看着像店铺的屋子,里面果真有水罐,还有不少吃的东西摆在桌上,却不见人,抬头一看,店里有标语,上面用西夏文写着:“欢迎远方的客人,成为我们的家人。”他肚子刚好也饿了,便坐下来喊:“有人吗?”静静地,只有自己的声音,想到口袋里没有西夏货币,他们也不认识现在的货币呀,但还是留下了一些钱放在桌上。
用完餐,晖闳往城里走,天还是那么蓝,太阳还是那么温暖,看到有人在田里劳动,穿着短衣,小口长裤,与现在完全不一样,他们看见他并不吃惊,就像他从来就在这里。走到城里,见有商铺、学堂、诊所,商铺里的东西琳琅满目,却不见有人卖,只见有人拿,也不付钱,吃的、用的、穿的都一样,也不见有人多拿。更让他吃惊的是城里穿什么服装的人都有,有穿西夏服装的,穿蒙古服装的,也有穿明、清服装的,甚至还有穿民国服装的,像晖闳这样穿现代服装的只他一人,只是满街都是西夏文字,大家都讲西夏话。晖闳原本好好学过西夏文,不仅能看懂西夏文也能听懂。
晖闳逛累了,走进一家客栈,只见一位中年男人刚打扫完卫生,把晖闳带进一间屋里,屋内虽说简陋却很干净、整洁。男人说:“欢迎你,远方的客人。”晖闳忙从口袋里掏出钞票给他。那人摇摇头说:“不要这些,你只管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在我们这个城里逛逛。逛好了,如果想留下,看看自己可做什么工作,想读书也可以,我们有老师。”
晖闳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后,客栈已不见刚才那个中年男人。便走到街上。
街道很窄,全是沙土,却不脏鞋。晖闳经过一个铁匠铺,看到一个老人在打铁,想到杨爷爷,他马上走过去,要帮老人打铁,尽管他不会,却不忍心看这么大年纪的老人还在工作。
“孩子,不用帮我,没人让我做,我也能吃饱穿暖,我们这里人人都在工作,大家都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老伯,城里的东西怎么都可以随便拿,不要钱呀!你们靠什么生活?”
老人摸着晖闳的头,笑着说:“我们自给自足呀!大家都没有钱,钱在我们这里是没用的东西,人人都愿意学习、工作,为自己也为别人。”
“老伯,城里怎么穿什么衣服的人都有?这不是地下城吗?怎么会有蓝天白云,还有太阳?”
“孩子,我从没见过穿你这样衣服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刚来的。我是这座城池的看护人,从走进这里就开始了,也不知外面是哪朝哪代了,也不知现在多少岁了,后面进来的人也不知道是哪个朝代。你看到有天空和太阳吧,其实,我们这个地方不是在地下,而是在一片与外面不同的天空。当年,我们西夏人被辽军追打,首领带我们逃到山里,无意中发现了传说中的地下城池,有智慧的人打开了山门机关,我们进来后,山摇地动,一阵巨响,所有人全部被埋在地下,却有人在地下发现有一条小溪,大家都去喝了溪水,全部沉沉睡去,醒来后,就看到现在这个地方,天特别亮,太阳特别暖,没有月亮,没有晚上,也没有一年四季,天天都是春天,天天都是艳阳天,我们永远都是刚进来时的样子,不会老也不会死。到这里来的人都是为寻找地下城池,能进来的人很少,有些人进了山门进不了城门,像你这样走进我们城里的人就更少了,凡是进来的人都去喝了溪水,没人想走了。我也可以带你去。”
“老伯,喝了溪水还能回去吗?我爷爷还等着我呢。”晖闳想到杨爷爷给他讲的故事,难道他就是杨爷爷师父的祖上?
“喝了那条小溪的水就不能走,离开这里,那水也不管用了。孩子,你不想长生不老,永远年轻吗?”
“爷爷只让我来找地下城池,没说让我不回去。我已去世的杨爷爷说我是党项族的后裔,不要让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文明在地球上永远消逝。我不回去,又有谁知道西夏民族曾经的辉煌。”晖闳把杨爷爷给他讲的故事告诉了老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你杨爷爷说的那个人,我来这里之前也有孩子,不知死了多少代了,可我还活着,还要一直活下去。你在这里看到的也不是我们西夏民族曾经的辉煌,那只能在帝王陵墓里,但是我们这里有帝王陵墓没有的东西,你也看到了,帝王也没有我们快乐。难道你不想在这里生活吗?你出去后就再也进不来了,只能像普通人那样经历老、病、死”,孩子,你好好想想吧,你留下来后,就是我的孩子,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孩子。没有一个人愿意从这里走出去。”
阳光落在晖闳肩上,老人正微笑着望着他,晖闳惊奇发现老人竟然跟杨爷爷很像,连说话口气都像。他记得杨爷爷说地下城池里有美丽、光明、温暖,他现在都看到了,是杨爷爷和爷爷想的那样吗?这里没有杨爷爷和爷爷,每一个人似乎都可以像杨爷爷那样对他。如果自己留下来,永远都是十五岁,永远不会老,不会死,永远在白天、永远在春天、永远有阳光、永远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然而,会永远快乐、幸福吗?
晖闳想到爷爷还在河边等他,还在为那些找地下城池的人摆渡,又倏然想到自己的父母,父亲根本不相信有地下城池,他去了大城市,拼命工作赚钱,有了自己的公司,娶了漂亮的舞蹈演员,就是自己的母亲。当他还在母亲肚子里时,母亲怕影响身材,影响自己喜爱的舞蹈事业,不想要他,父亲忙着挣钱也不想要他,只有杨爷爷求他们生下他,保证自己会带大他,不给他们添一点麻烦,然而,他们还是离婚了。这样的父母,晖闳根本不想去找,杨爷爷却说,找到地下城池后一定要去找父母,当年,他们也有自己的难处。他恨他们,脑海中却总会出现他们的幻影,甚至还会梦见他们,有时醒来,眼里都是泪。倘若留在这里,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不见他们又怎样?他们不是也没来找过我吗?可是,爷爷怎么办?爷爷会老、会死,摆渡让那些人来找地下城池有意义吗?留在这座不老城有意义吗?自己才十五岁,就永远不会长大,永远是这张稚气的脸,活上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有意义吗?不,这样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杨爷爷也没说让我留下呀!
“孩子,想好了吗?想好了我就带你去溪边。”老人拍了拍晖闳的肩膀。
“老伯,我还是想回去,想见爷爷,还要去找爸爸妈妈。”
“好吧,孩子,你是第一个走出去的人,我会送你出去,但不是你来时的路,出去后千万不要对外人说来过这里。”老人望着晖闳,神色凝重。
晖闳慎重地点点头。老人把他送出城门,那是一扇小门,也是九宫格笔画设置的机关。老人说:“你自己开吧,既然能进来也能出去。”
晖闳迅速拼出西夏文“爱”,门旋即开了。晖闳转身与老人告别,已不见踪影,那座城池也消失殆尽,自己已在河边。
他向河对岸的爷爷挥手,要告诉爷爷,没有地下城池,从来就没有过。他要带爷爷回去,要去找爸爸妈妈,还要对天上的杨爷爷说,西夏的辉煌在帝王陵墓,西夏从来就没有消逝,他已找到了帝王陵墓没有的东西,看到了美丽、光明、温暖。
落日映在河水上,映在晖闳的身上,天边的落日与水中的落日分开又重叠,重叠又分开,虚虚实实、如影如幻,远远看见爷爷撑着船在落日映照下划开水中落日缓缓向他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