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看过除流沙城外的大好河山?
你可曾亲眼目睹双亲刑场上逢冤含恨而死?
你可曾领悟过与仇人在同一屋檐下,日夜练剑却不得手刃敌仇,雪耻沉冤之痛?
人生三大得意之时,金榜题名日,洞房花烛夜,锦衣还乡时,我一样未曾体会过。
只有血山里瞧得满门尽丧,被仇敌收养做刺杀政敌利器,目睹亲人血溅三尺,案头无人供奉。
腥风血雨舞于刀剑之上,战战兢兢终日枕戈待旦,不得安眠。
一
时已至此,君王昏庸暴虐,朝中奸臣当道,忠义之士上书谏言者竟不能安身立命,自保亦难。
民间怨声载道,爱国志士愤懑难言。
当有一人振臂高呼,领起义之先路。
即有千千万万的人相呼应,此乃民心所向,天意所指,殷王朝的崩溃瓦解,势在旦夕。
其中起义得拥护爱戴最多者,当数蜀地闯王。
如此乱世,我自当借此良机成就毕生之愿。
我已二十有五,无妻无儿,双亲早丧,满门尽赴黄泉碧落。
我平生尚无大志,唯有一夙愿,日夜思之念之妄想成之。
那便是杀了仇人重河,无论是在何时,何地,以何手段,杀了他!
月黑风高,灯灭人稀。
我从床前起身,脚步轻如狸猫,袖间握了把乌金匕首,只待染上敌人之鲜血,割断对方之命脉,致之死地方休。
重河内院的部分明卫早已被我寻了由头调走。
处心积虑已久,他们或都被我的忠心迷惑,坚信不疑,或被我用迷药放倒。他们一直以来皆相信我只是个话少忠心的暗卫头目。
只可惜为那老贼卖命多年,只得这点权利虚荣,怕是日后连这点虚荣也没了吧。
如所意料般,一路畅通无阻。
走到烛光微曳的窗棂前,我整了整衣冠,接着走近些,单手推门而入。
“卑职参见大人。”
我拍了拍衣摆,屈身行礼,低头眼睛看地,恭恭敬敬,动作与往日并无二致。
“是关宴啊,起来吧。”
坐在案牍公文前锦衣华服的便是重河了。
他年过半百,面容亲和,笑起来像只笑面虎,带着官场中人常见的精明算计,此时却在黑夜的映衬下略显疲倦。
重河抬起略显沉重的眼皮,看了我一眼后便懒懒地摆手让我起身。
“卑职有一事相报。”
“这么晚了,有何事?”
“大人前些年苦心在各地寻找的鸿雁令,卑职不负期望已寻到,便马不停蹄深夜来此献上。”
“献上来吧。”
重河来了兴致,坐直了些,饶有兴趣地望过来。
我低着头地走上前去,不让他看到我眼眸深处燃烧的熊熊复仇火焰。
近了,近了,我能看清他无意中暴露在自己面前的死穴命脉。
我的心中情绪激动不已,呼吸也急促起来,多年的血海深仇终于将得到雪冤。
就在我要把藏于袖中的乌金匕首亮出,刺向重河命穴时,习武多年而变得异常明锐的耳朵,忽然听到了一阵异于此时场景的声响。
另一个人的内功气息,单凭威压便让我冷汗连连。
屋里还有另外一个足以威胁到我刺杀成功的人。
这个认知顿时就像一盆冷水泼到了我燃烧的复仇之火上,是了,像重河这等朝廷重臣,如何能没有专门的高手暗地里贴身保护?
那是我们这等只被当做杀人利器,暗夜里不得见光的暗卫所接触不及的。
我急忙把将要决堤而出的磅礴杀气收敛起来,面上不动声色,把早已准备好的鸿雁令高举献上,再也不敢起杀意仇心。
二
回到厢房中,刚倒了壶凉水落入杯中,我便不出意料地听到了后面跟来之人不再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如水般空明皎洁的月光照进门内,不一会儿,那人就走进了未关的房门内。
他的五官普普通通,并无可令人称道之处。
借着月色,我把来人的容貌看清了七八分,这让我心里一惊。
这不就是那日流沙城中给我鸿雁令牌,要我献于重河的人吗?
这人告诉我的姓名是罗其。
正是那在我执行任务时似摸透了我的行踪般寻到我,以郑重的神情把那鸿雁令交于我,要我趁此机会复仇之人。
这事可真是蹊跷了。
罗其拉过一张椅子,也不管我同不同意,自顾自地坐下,拿出另一个杯子倾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你现在肯定很疑惑吧?为什么我要阻止你刺杀重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盯着坐在对面悠哉悠哉地喝水的罗其,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出口。
“重河现在还不能死,他虽名为朝廷重臣,实际上他的手中掌握着大殷王朝的命脉,比之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个无能昏君,有着更大的权利。
从他手中流过的公文大事,见不得人的交易数不胜数,可以说他就是暗夜里见不得光的主宰者。他一死,整个朝廷甚至全国都会发生一系列不可预知的影响。”
“难道我只能看着这个干尽不良之事的奸臣尽情享受收刮到的民脂民膏了吗?!”
我握紧拳头,这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怎能忘怀?
“他底下的那些唯唯诺诺的小人可都在等他死啊,周边的强国对我们动荡的王朝更是虎视眈眈。你且忍一忍……我们起义军已有燎原之势,只要等我们英明的首领带领起义军们打下淮东大部分地区,掌控住局面……”
罗其望着窗外,说起首领时,他的眼里有着狂热的崇拜之情。
难道就只能等,把希望寄予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放弃自己计划多年的复仇行动吗?
我在罗其看不见的地方,咬紧牙齿,拳头握得更紧了,眼里脑里全都是当年猩红一片,求饶惨叫声刺人耳膜的声音画面。
不,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我的仇人,就应该由我亲手刃之!
三
朦胧的烟雨密密麻麻地笼罩着整座繁华城镇,天青色的天幕低压压的,压在人的心头上。
从阁楼的屋檐往下看去,街上花式各异的油纸伞撑开,一把把,红的黄的紫的蓝的绿的,随着雨滴旋转飘落时慢步轻移,平添了几许烟雨江南的诗情画意。
罗其一刻不离地守在重河身边,滴水不漏,实在是让我无从下手。
正失落时,抬头忽瞧得楼下行人间起了骚动。
蒙蒙细雨如丝,只看得一人轻摇水墨折扇,白缎襦子,外罩明黄色暗绣衣衫,眉宇间却稍显轻浮,油头粉面的公子哥模样。
此时,那人正一脸吊儿郎当的模样,凑近那把天青色油纸伞下的姑娘,似乎正欲行不轨。
两人拉扯推攘间,油纸伞不知被谁一挥,沿着雨丝一把跌落在地,姑娘的模样露了出来。
精致的桃红色水云绣仙纱裙,乌黑如云的秀发,斜斜地插了支蝴蝶流苏银簪。额前梅形钿花,更是称得其人荣华若桃李。一点朱唇欲说还休。两只剪水秋眸似乎含了两谭汪汪春水,煞是楚楚动人。
看到那位姑娘的模样,我脑中又浮现出那张巧笑嫣然的倩脸,便纵身一跃,行云流水间借力提气,瞬息间就到了两人身旁。
一旁手无缚鸡之力的浪荡公子哥似被惊住了,愣愣地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低身不慌不忙地捡起地上那把油纸伞,把它撑开递给了那位姑娘。
果然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重河对她的追杀不是已经解除了吗?
双目对视,我冲她露出一个努力想表示友善的微笑,脸上肌肉却有些僵硬。
我已经很久没笑了,如果不是遇到这人,我可能再也不会对谁微笑。
“姑娘,你的伞。”
“那就,谢谢公子了。”
姑娘惊魂未定,柔柔弱弱地接过伞,笑意盈盈地道。
这场面似乎完美地重现了,无数闺中少女梦想中的折子戏本里,英雄救美的戏码,毫无异样。
下一秒,却异变陡生。
那位看起来柔柔弱弱,估计刀都提不起的姑娘,竟从花袖中反转出一把锋利的短刃来,奋力往前刺向我的胸前。
其势迅猛如雷,我毫无防备之下避之不及,只好堪堪用左手握住了雪亮的锋刃,殷红的鲜血渐渐从我的五指间渗出,混合着雨水滴落在地,渲染成一朵朵血花。
我眼中心里满是惊异,面前的人却面无表情。
“南宁,收回你的‘断情’吧,不用试了。”
说话的人竟是从始自终毫无动作,看起来无害的浪荡公子哥。
“好吧,好生无趣。”
南宁收回沾上鲜血的短刃,换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气,漫不经心地道。
一旁的公子哥接过了话头。
“关宴,我们合作吧。”
“我为何要与一个刚刚打伤我的人共谋一路?”
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藏在袖中的乌金匕首蓄势待发。
“就凭你也想要重河的项上人头,而且,这恐怕也由不得你不答应吧?”
那名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刷”的一声张开折扇,眼神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内里却锋芒暗藏。
我压下心中汹涌澎湃的情绪,暂且应下了,就算是为了那个自己曾用心守护的姑娘,也要去探个究竟。
四
客栈外细雨绵绵,楼内灯影绰绰。
齐欢和南宁与我对坐于木桌两端,桌上摆着些下酒小菜和一壶酒。
“关兄,这酒可是远近闻名的仙人醉,平日里难得一遇,不妨尝尝?”
齐欢抬手示意,为彼此各斟了一壶酒,但闻就可觉出此酒醇厚难得。
关兄?呵,我左手上的纱布还浸着血呢。
我没有喝,冷眼道:
“你有何事不妨直说,做这些表面功夫有什么用?”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吧。大家都是聪明人,我也不绕那些弯弯绕绕的圈子了。”
齐欢正色起来,语气也严肃了些许。
“据我们所得的情报,罗其与重河其实是一路人。
重河早就得知起义军势大,怕殃及鱼池,与其首领私下联系,所谓弃暗投明去了。
他往后,是不可能死于起义军手中的。”
“这情报,可是得之不易呢。”
一旁的南宁一边十指穿花般地玩弄着那把短刃,一边漫不经心地插嘴道。
“既然如此,那罗其赠与我鸿雁令,让我得刺杀良机又做何解释?”
“刺杀良机?呵,你最终不也没有成功么。在最后一刻阻止你,一方面为了显示相距悬殊的实力,一方面也是让你心存希望,日后再自投罗网。”
我垂下眼帘,心里已信了七八分。
既然重河已与起义军狼狈为奸,那想必已知道我身世之事了,但他却并无动作。
所以可以理解为,留下我这颗棋子,也有日后牵制住重河,以提醒他并不是高枕无忧的意思吗?
当真是好深的算计,怕是连重河与起义军的合作,亦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的吧。
五
走出客栈时,齐欢走的最快,说是有要事要办。
齐欢走后,南宁喝了半壶仙人醉,才醉眼惺忪地抬步向门外走去。
一张绣着精致桃花的白色手绢随风悠悠地飘落在地。
我俯身捡起,眼色一暗,还是追了上去。
“南宁姑娘...…你的手绢。”
依旧客气的语气了,在她心里,我们或许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说起来,我还是伤了你的人呢,态度竟然一点没变。”
“那……只是皮外伤罢了,并无大碍。”
南宁眯着眼看我,慵懒得像只白猫,也不接过手绢,只是歪着头似醉了般说道: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我有些惊讶,苍白的手不自觉握紧了那张手绢,又想起以前守护她的日子,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突然笑了,贴身在我的耳旁低语,轻得像微风,细不可闻。
“我记得你,你护着我,从粤北到了关中。”
我的耳根突然有些发热,一种说不出,道不明情绪涌上心头。
我本来以为我是无心的。表现出来的,只有再也不会展露的笑颜,以及逼自己麻木隐藏的仇念。
它们像墓碑,压在我的背上,无时无刻。我有时候甚至会怀疑,关宴还活着吗?
现在我发现,我的心脏,仍声音清晰地跳动在胸膛里。为了另一个人,它鲜活明亮起来。
六
流沙河畔灯火通明,车水马龙。
河中各有特色的画舫,花窗黛纹。
船身漆上了鲜艳夺目的颜色,被四处柔和的灯光映照着,静美地荡漾在光色交织,如光带般的流沙河中。
管弦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悠扬的乐声伴着歌姬们的吟唱声回荡耳边。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其中一艘最宏伟的画舫上,重河邀请了平日里依附于他羽翼之下的党羽爪牙,,举办了一场盛大奢靡的宴会。
我们挑选的刺杀时机,就在今夜。
画舫上人头攒动,,靡靡之音不绝于耳,杯光交错里每个人皆心怀鬼胎。
山珍海味堆积盘间,佳酿美酒盛于杯席。
我明面上作为一个普通的侍卫,似背景墙般守在重河后侧,冷眼旁观这场花团锦簇的宴会,暗地里早已作为刺杀主力之一。
在这紧要关头,我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了,不同第一次失败的刺杀。
宴席渐入高潮之时,乐声忽地一转。
铿锵杀伐声随着帘后舞姬们的舞步纷至沓来,每一步都像踩在了震动人心的鼓点上。
我在舞姬中看见了南宁,隔着面纱和层层叠叠的繁复纱裙衣摆。
这是剑舞,舞姬自身柔软的身姿,与长剑足以刺入心脏的锋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们每行云流水地抬手一挥,旋身一舞剑间皆是刚柔并济的风情。
就在乐曲与剑舞均到高潮时,舞姬们整齐优雅地踏着舞步,舞于台下道貌岸然的达官贵人们中。
而坐在座下的齐欢似是不胜酒力,手一送,便把手中的夜光杯掷落于地。
霎时,异变陡生。
舞姬们剑势一转,似是得到信号般回身刺向身旁沉醉于歌舞的官人们。
从门窗外跳出一个个黑衣蒙面的刺客,与反应过来拔出佩剑要忠心护主的侍卫们缠斗。
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色飞溅,酒肉之徒面色惊恐,慌忙爬蹿,大厅中混乱不堪。
我正要趁重河猝不及防之时刺向他心脏,却被一旁重河的贴身侍卫拦下。
耳旁惨叫混乱间,我已和他相互来往交了几十招,显然此人的功力比我深厚多了,目前我已渐渐有了乏力落于下风之势。
又是一招精妙到刚好能把我的攻势挡回去的一剑,我翻滚着到大厅的另一侧。那剑势丝毫不减,硬生生破风劈开了一张坚固的桌子,而我早已是黔驴技穷。
“关宴,你束手就擒吧。你的功力,可是大不如我。”
不行,再这样下去待那些救援的侍卫们赶到,那可就真是没有半分胜算了。
正想着,忽见一人突然赶来,挡住了那个高手的剑势,与其缠斗,竟是罗其。
他扭头趁着挡剑的空隙,冲我喊道,转身又不敢丝毫松懈地与那高手对招。
“就是现在,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重河杀了!”
我心中惊讶,却来不及多想,只能回头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
此时重河早已往门外逃去,我几个纵跃挡住了他的去路。
自知无路可逃,他也不跑了,定定地站在原地。
见是我,重河面上没有了惊慌,仍带着些目空一切的语气,开口道。
“想必你是来取我性命的吧,真是没想到,竟会死在自己人的手中。
不,你想要什么?金钱?权利?美人?我都可以给你,世界上就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只是价码不够。”
钱?我在心里冷笑,当初他也是为了这个字眼而忍心痛下杀手吗?
“衡阳官家,满门三百五十人前来讨债。”
我语气毫无起伏,报完日夜念在脑中的句子,把那把乌金匕首捅进了他的心脏。
重河的眼珠直瞪瞪地望着我,一脸不敢置信。
我的眼泪和重河的鲜血一同涌出。
此时耳边的叫喊喧嚣均如隔世,心里的情绪汹涌澎湃,爹,娘,孩儿终于为你们报仇了。
画舫已被齐欢的人控制,驶离京城。
进入里厅,却是罗其跪地而向着齐欢的场面,此时大厅已无其他人,摆设七散八落。
齐欢坐在主位上,翘着二郎腿,一脸的玩世不恭。
“嘿,关兄,重河那老贼也死了吧?罗其,你去收收尾,送那老头一程。”
“是,首领。”
罗其恭敬地退下,大厅只剩我们两人。
“谁能想到,起义军的首领竟隐藏在京城,还是个浪荡的侯府世子呢?”
我突然茅塞顿开,笑着问道。
“谁又能想到,暗卫出任务时对任务对象暗生情意,导致差点丧失性命呢?”
齐欢笑呵呵地回敬我,手里一下一下地拍着折扇。
我笑容一僵,罕见地红了脸。
“我把南宁托付与你,我当她是亲妹妹,她的身世坎坷,你若敢欺她,必有报应。”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把南宁托付与我,也没有问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我看到齐欢眼中的野心。
我定不会负南宁,既如此,为了她,做个江湖隐士又何妨?
七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关宴,冬天又要来了。”
南宁喝着桂花酿,坐在枝繁叶茂的树下嘟囔着说道。
秋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
“是啊,希望今年的冬天不要再冷了。”
我把她搂紧,与她一起,抬头仰望天上的南飞大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