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亚利桑那州,包括它的英文拼写,都让我想到一片一片的华盛顿棕榈树,树干像是长满了倒刺,可以钩碎一些醉汉的衣服,再当成行道树种在路边的话,就给人感觉很热,好像大树连着天空一起都要融化掉,而这时,一股股炽热的味道从人的脑门上喷出来,我就突然忍受不了,想要逃到北方去,北边,再北一些。
这就是我对此州的唯一深刻的印象了。
二.
天还没塌下来那段时间,我还和母亲及姐姐都住在绿荫县。
那段时间似乎是秋天,给人的感觉就是很慢、很长,风吹得很慢,影子被拖得很长,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一切就可以变得很安静,我经常想象,那是风——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一下就带走了街上的车、气喘吁吁慢跑的老头、还有街头那家人养的一只吵闹的巨型拉布拉多犬。
现在想起来,有些时候,也就是在一瞬间,在一个人还不足以完成一段回忆的时间,他就可以进入一种愣住的状态,发呆式的愣住,他很累,他觉得这样愣住很舒服,一片空旷的感觉盘旋在瞳孔上方,一股炽热的味道从脑门上喷射出来。我六岁时经常拥有的,就是这种感觉。另外一种体验就是:我的姐姐简拉着我的手一直跑,一口气跑上三个街区,记忆中还有广播中断断续续的声音,到现在我在梦中还会偶尔听到那奇怪的口音,我猜测播音员的祖上是一位西班牙人,但一直无法得到证实。
三.
除了梦到安静的街区和不断地奔跑以外,关于童年的那些梦,也就只剩下简了,她除了长得很高、脸上有一些雀斑以外,带着我奔跑的姿势还像个男孩子,大胆、聪明。我只是梦中见到她,每当我醒来,我都知道,她已经消失在那片白茫茫的雾中十多年了。
母亲似乎对那些怪雾没什么兴趣,我问她任何事也都是闭口不言。但是我知道,每个人都知道,那是因为天塌下来了,一点一点,就这样塌下来了。没有任何东西顶得住天,再往后来,到处都是白色的雾气乱蹿,听说在高楼最顶层工作的人们都只好弯着腰走路。到了夜里,雾气似乎就会散尽,不过天依旧很低,至少我再也没见过那些星星,听说它们也塌了下来。
四.
绿荫县的天塌下来之后不久,我们一家人就搬家了,除了简,我再也没见到简。我们搬去了北方,很北的地方,一年有八个月时间都在下雪,当大雪落在我的头发和睫毛上的时候,我竟然有些怀念那脑门上喷出的炽热的味道。
北方的天并没有塌下来,我再也没有了那种被封闭在狭小空间的感觉,夜里的天空挂满了星星,白天也没有那令人生厌的雾气,一切事物都是可见的、清晰的,那种被蒙蔽之感似乎就从此离我而去了,遗憾的是我再也没有见到姐姐,刚搬家那段时间,我成天都在想念简。她是我幼时唯一的玩伴,也是我唯一能与之交流的对象。
我想简一定是留在了天塌下来的南方。
五.
时隔十多年后,母亲去世,我回到了亚利桑那绿荫县的老家整理遗物。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转动了钥匙打开门,慢跑的老头带着怀疑的目光打量我,我听见一只拉布拉多犬叫个不停。门吱吱呀呀地被我拉开了,一股灰尘升起来,又落在时间里。我进了屋,四处逛了逛,我觉得这个时候我应该会找到一张我、简和母亲的合照,照片会在一个破碎的相框里面,相框会被甩在地上,然而我没有找到,我再也记不清简的模样了。
我走到母亲房间,准备收拾东西,书柜里摆了好多书和资料,母亲一直是一名医生,恩,有关那种精神方面的,我拿出书和资料放在箱子里,最上面的是一本厚厚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还有个本子,我翻开一看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还有日期,母亲写字总是写得这么小。
我打开门,抱着箱子走出家,南方再也没有白雾,而天空完整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