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W就开始担心起回M国的事情来,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生怕有什么闪失,他已经连续失眠好几宿了。
“飞机再次被熔断了怎么办?拿不到绿码怎么办?”他一边想着,一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点困意都没有,右眼皮在不停地抽搐着。
W一个月前就买好了回M国的机票,这已经是他买的第三张机票了,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这张机票上。前两张机票已经被熔断了好多次,临到要起飞的日期,他的手机上就会接到通知:“尊敬的W先生,您好:您预定的10月9日由马素里市飞往北卡市的NS907航班被取消,为此我们深表歉意。”
看着这一行冰冷的方块字,W的心也仿若沉入了海底,他已经快忘记这是第几次收到这样的通知了。熔断从四个月前就开始了,他特意买了M国最大的一家航空公司的机票,心里想着这下总该成了吧,但一次次地熔断让他几乎陷入绝望,回国的日子也遥遥无期。
W是来西国旅行的,位于伊比利亚半岛上的西国一直是他想去的地方。跟公司请了二十天的长假,W只身一人来到了西国。租了一辆车,一个人痛痛快快地从马素里市开始玩儿起,穿越了几乎整个西国,最后再回到马素里市,准备从这里登机回国。
就在回M国前的两个星期,一种可怕的病毒突然在西国蔓延。这是一种被称为COVID-19的病毒,据说这种病毒是通过呼吸道传染,被感染的人会发烧、乏力、干咳、还会出现喉咙疼、鼻塞、流涕、腹泻等症状,更可怕的是会失去味觉和嗅觉,甚至致人死亡。
起初,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又是一场大流感,与十七年前的那场流感相似,两、三月的时间就会过去。但是,这次却不同,这场最终席卷了全世界的病毒已经侵袭了几乎所有的国家。谁也说不清楚这个病毒是源何而起,起初说蝙蝠是宿主,但后来又被否决。
全世界各个国家都纷纷对西国关起了大门。W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么一趟普普通通的旅行竟然阻断了他回M国的路。此时,他已经在西国待了近十个月了。
马素里市从发现病毒的那一天起,就实行了封城宵禁。除了每天定时定点被允许下楼买点东西外,其他时间必须待在房间里。这是一间仅有四十平米的一室一厅公寓,公寓老旧破败,一进屋总能闻到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家具的颜色也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家,原木色的桌面上涂着了一层亮亮的木漆。椅子背向后倾斜着,坐上去摇摇晃晃,稍一使劲,就会散架。
没有办法,当得知走不了的时候,W匆匆预订了这间市区内的公寓。有人在这个时候能让他住已经很不错了,也就别再挑剔什么了。
每天一睁眼,W就开始上网查询,今天有没有航班回M国。他一刻不停地盯着手机屏幕,过几分钟就要看一次,就这样一直看了近四个月。累了就站起身在屋里转几个圈,要不就看看窗外。一只麻雀落在了窗台上,与他对视了几秒钟之后,扬起翅膀飞走了。
半年后,终于有了第一趟回北卡市的航班。他赶紧下了单,尽管机票价格已高达5万块一张,但他一点儿没犹豫,一心想着赶快回到M国。
W,四十二岁,是北卡市一家网络公司的高级程序员。除了对电脑感兴趣之外,唯一的爱好就是长途旅行。他瘦长的脸上架着一幅高度近视眼镜,细胳膊细腿,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像是挂在身上一样。每次旅行时,W喜欢租一辆加长皮卡,只有在疯玩儿的时候,他才可以忘记这一年的工作压力。
W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喜欢独来独往,平时在公司里,也不太与别人交往。没有什么人了解他,更没有人知道他还有喜欢长途旅行这一面。他从来不发朋友圈,在公司消失的这十个月里,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似乎被人遗忘了一样。
病毒刚刚开始蔓延时,W就给公司人事部打了电话,告诉人事经理他被困在了西国。人事经理跟他说,让他不要着急,M国国内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不能到公司来上班,全都要求在家办公,每天只要通过邮件完成工作就可以了。
人事经理这么一说,W也就放下了心。但是,一个人待在这里,终究不是个事儿,签证也早就过期了。
在西国生活的这段时间里,除了人事经理打过一个电话外,就没有人再给W打过电话。不过他倒是不在乎,他早已经习惯了无人问津的日子。他出来时谁也没告诉,其实他也没什么人可以说的。母亲早在他六岁时就去世了,父亲跟一个女人结了婚之后就很少跟他有联系。
“如果我死在这个房间里,大概都不会有人知道吧!“W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他想起了父亲,他对他似乎已经是遥远的记忆了。
房间里落满了灰尘,古旧的家具让他想起小时候的那个家。被子上的那朵粉色的花朵让他想起母亲,那是他对母亲唯一的记忆,母亲最喜欢那件带有粉色花朵的衬衫。
对于西国,W的思想也发生了转变,那些新奇早已变成了熟知的无奈。不知为什么,这种事情总是发生在西国。他想起了一百年前发生在西国的那场大流感,但流感最终无影无声地消失了。他不知道如今的这场病毒将会在什么时候结束,会不会也像上次那样。
W看着对面楼里的那户人家,窗户里经常传来叽里咕噜地说话声。他们说什么,他根本听不懂。在这里,他成了一个哑巴、一个聋子,他只能从他们的表情上猜测着。深夜,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吼叫。W也想叫一声,但最终咽下去了。
每天除了工作,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上网查看机票。返回北卡市的机票终于在四个月前开售了,但是一个月只有四个航班,每班都是在周六。如今想回M国的人很多,票一放出来,瞬间就被抢光了。
他们是被这里的病毒吓怕了,W也害怕。出门戴口罩不说,他还买了一幅护目镜,在超市买东西时都离得别人远远的。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手,不洗上三遍绝不停手。双手十个指头插在一起来回搓,据说这是外科医生最典型的洗手方式。
房间里永远飘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消毒水闻多了身上起了疹子,又疼又痒。这个时候,他不敢去医院,只好自己忍着,别管多难受,他仍然没忘了照样往地上喷洒消毒水。
日子就在洗手液和消毒水的味道中流逝着。W也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没有了这种味道,反而不习惯了。
一天,W突然接到了人事经理打来的长途,接电话的时候,他的心有些莫名地发慌。
“喂,W,还好吗?西国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你好,Peter。”W说起话来显得有点底气不足,说一句顿一下。“这边......这边已经解封了。”
“那你赶紧安排回国吧。”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
“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国?我看现在已经有航班了。”
“我一直在买机票,可飞机一直在熔断。”
”嗯,你尽快回国吧。现在国内已经恢复了,大家都已经上班了,你老是不回来,也不行。噢,对了,有个事我得跟你说一下,虽然你一直在办公,但是毕竟没有到公司来上班。公司决定,你的薪水从这个月起只能发一半,你看你有什么意见吗?”
“啊?……噢,没有,没有意见,我想办法尽快回来。”
“还有,考虑到疫情,公司最多给你一年的时间,这已经是我帮你申请的最长时限了,过了一年如果还没有回到公司,就算你主动离职了,我们不会赔偿的。”
“Peter,这,,,,,,你看,现在这情况,飞机总是被熔断,公司能不能、能不能再多给我一些时间。这段时间,我不会耽误工作的,就是加班也行。”W说话开始结结巴巴。
”这我都知道,就这样吧,公司已经决定了。一年的时间你觉得还短吗?并且公司还一直在给你发工资呢。你尽快回国吧!”挂断电话之后,W呆坐在那张摇晃着的椅子上,向后一仰,差点没摔下去。
W手里的这张机票是花了八万块钱买的。他换了一家西国的航班,现在只有西国的飞机不会被熔断。因为这趟飞机是包机,并且航空公司列出了非常苛刻的退票条款。
M国使馆最近也提出了回国双检测的规定,这是月初刚刚颁布的。回国前七天做一次核酸检测,回国前48小时再做一次核酸检测加IGM血清检测。W搞不懂这些检测都是什么,据说核酸检测可以测出是否感染病毒,如果是“阴性”就没事。
他又花了4000块钱找了一家旅行社帮忙预约做检测,花这么高的价钱就是为了顺利得到绿码。绿码是M国的一种特殊要求,每个回国的人只有获得了绿码才能登机。一旦双检测里的任何一项是阳性,都不能登机。
W更加担心自己的身体了,回国前的这一段时间,他几乎不出门,就算是两天没吃饭,他也尽量不出去买东西。本就瘦削的身形渐渐枯萎,脸颊两边也凹陷下去。W不管,一心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感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如果这趟飞机回不去,他就会失去工作。
工作是他生活的动力,有了工作就有了钱,有了钱他就能出国旅行,就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他就又能生活下去。这么多年来,只有工作能给他带来乐趣。
W在这家叫“芝麻开门”的网络公司工作了二十年,从毕业开始W就在这家公司上班,从一个初级的IT做起,做到了如今这个职位。他知道如果离开了“芝麻开门”,他再也没机会找到这样的工作了。
现在M国的招工总是有一条年龄限制,三十五岁已经是上限了。今年他已经四十二岁了,早就过了最佳应聘年龄,而且还拿着高薪。
W的同事Z与他同龄,去年被公司裁员了。就算是拿了二十几万的赔偿款又有什么用,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需要养活。找了好几家公司人家都嫌年龄太大,没有被录用,最后Z,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竟然去卖了保险。
W比Z强多了,他没有家庭没有孩子,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其实W完全不用这么担心,这么多年他也攒了不少钱,就算是没有了这份工作也不要紧。找一份工资低一些的工作又怎样,W是没什么生活压力的。但W似乎已经习惯了“芝麻开门”,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工作节奏,他就像一颗螺丝钉一样,紧紧地旋进了“芝麻开门”这架机器上。他离不开“芝麻开门”,他觉得“芝麻开门”也离不开他。
W生怕检测不过关回不了国,万一自己被传染了怎么办?在西国这么长时间,他竟然没想到去做过一次检测。他有些后悔,还不如登机前自己先去做一次。他越想越害怕,一想到回国这件事心就突突跳,一有短信进来,他就担心别是航班又被熔断了,最近又添了核酸检测这一样烦恼。
最终熬到了检测的日子,一颗心也放下了大半。能够允许做检测说明飞机可以起飞了,他也终于可以按时回到M国了。
这天,W比规定的时间早来了医院一个小时,接待他的护士看到他时吓了一跳。这哪儿还有个人形,两只空洞的大眼睛陷进了眼窝里,头发枯干,一张口罩罩住了大半张脸。
按照护士的吩咐,他顺从地坐下,张开嘴,一根长长的棉签棍伸进他的喉咙,转了一圈之后又转了一圈。W干呕了几下,接着一根长棉签又插进了鼻孔,他能感到那根棉签通过鼻腔进入到了喉咙里,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身子往后仰了下去。
“你怎么了?喂、喂,醒醒,你怎么了?”当他睁开眼时,护士焦急地看着他。有那么几秒钟,他竟然昏了过去,他觉得自己好像长了张翅膀,飞回了北卡市。
“我没事,没事”,他缓缓地说道。
十一月十日,W终于如期登上了飞往北卡市的飞机。坐在飞机上,看着舷窗外,W竟然哭了起来,搞得旁边座位的乘客有些不知所措。
W不知道,回到北卡市还有二十一天的隔离在等待着他,只有顺利通过了隔离期,他才能真正顺利地回到公司。
在飞机上,W睡得很香,口水流的满口罩都是,湿湿乎乎的,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一路上十几个小时的飞行,W没敢摘下口罩,他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愣是硬撑着到了北卡市。
飞机终于在21:30分平安降落到M国北卡市的“莱茵河首都机场”。终于回家了,W差点没又晕了过去。他用手使劲地扶了一下机舱的座椅,摇晃着的身体背起了他那只“耐克”户外背包。
空姐对着乘客喊起了话:“现在不要动,都坐好,等待命令。”空姐指着W说:“你先坐下,不要着急。”W又重新回到座位上,此时他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一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饥饿。
下了飞机,第一件事情就是填表做核酸。机场里空空荡荡的,诺大的一个机场只有他们这个航班的两百多名乘客。
迷宫似地穿过一条长长的走道,走在W前面的人都拖着疲惫的身体向前挪动着。一个瘦小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旁边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帮着母亲拉着行李箱。
W脚底下轻飘飘的,好几次眼前发黑,但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挺住,最后一关了,隔离期满他就可以回到公司上班了。W是整个航班里唯一一个穿着隔离服回国的人,与机场里那些全副武装穿着隔离服的工作人员混在一起,差点分辨不出来。
隔着一层玻璃,工作人员看着窗外与自己穿得一摸一样的W。医生让他张开嘴,他顺从地张大了嘴巴,一根长棉签伸进了W的喉咙,搅了一圈之后又搅了一圈。然后,又拿出一根长棉签探进W的鼻腔,他再次感到了那根棉签似乎触到了嗓子眼。
检测之后,是自动测体温。W站直身体,对着那架自动测温仪扬起了头。“可以了”,工作人员说道。
出关时,海关人员问他去西国干什么,他说去旅行,海关人员瞪大了眼睛。“我十个多月前去的,没有航班,一直回不来。”W主动向工作人员解释道。
等行李时,他又闻到了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他竟然有些兴奋,消毒水的味道给了他一种强烈的安全感。
四个小时后,W终于坐上了开往酒店的大巴车。下了车做了登记之后,他被分到了一间有着一张大床的双人间。W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接下来就是二十一天的隔离期了。
房间里同样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就连第二天送的早餐盒上都有。W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味道,就着这个味道香喷喷地吃下了他一个月来最香的一顿饭。
W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怎么也睡不醒。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母亲过来抱住了他,粉色花朵的衬衫在W面前晃着,那粉色看起来很是耀眼。
隔离期间,每天都有工作人员过来测体温,一天两次。除了测体验,还要检测核酸。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检测结果也一次次地令人振奋。
第四天核酸检测“阴性”,第七天核酸检测“阴性”,第十四天核酸检测“阴性”。
第二十一天核酸检测“阳性”,W最终被确诊为无症状感染者。W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时候染上了病毒。
W再次穿上隔离服,被送到了一间隔离病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