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最繁华的地段新开了一家香舍,叫翎香居。说来奇怪,这翎香居的店面空闲了十几年,店主人霸着这好地段不租也不卖,可偏偏等到边关战事告急,商人们纷纷准备敛财南迁时,这家神秘的店主人才将店面开了起来,入的还是浮华年代才易兴起的制香行业,于是不出意外地,门庭冷落。
不过这样,我也乐得清闲。
我天生眼盲,至少打从有记忆起,便只能与黑暗相伴。我也曾自暴自弃,觉得这天生的残疾带给我的只有无尽的麻烦和别人的怜悯,我虽然看不见,可我感觉得到,尤其是听到来自周边人的唏嘘和惋叹之时,我心中的郁闷不平更加难以自持。
大概正是察觉了我内心时常波动不安的情绪,师父才最终决定将我丢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替他看一家小店,在最嘈杂的地方寻找最安宁的内心,长长久久地活着就好。不过也正因这天生的残疾,我剩余的感官对外界的感知才更加敏感,比如听觉和嗅觉。于是这天生的残疾便使我成为了一名制香师。传言说,我的香能解天下奇闻异事,能治人间奇病怪象。可我闻着,平平无奇。
今日是我开张的第七天,七天来我没有迎来一位客人,大概是最近战事紧张,京城人心惶惶,为官的、从商的都在收拾细软准备南迁,没有人会注意到这空闲了许久的店面居然低调地开张了,没有锣鼓喧天,也没有鞭炮齐鸣。
今日,大抵也是一样冷清吧。我懒懒地躲在长廊的角落里,正盘算着一会儿让言柚给我做些江南的小吃解解馋,门外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香先生在吗?”随着脚步声而来的,是这五个字简单的问候。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以往我只听说书先生说过这场景,可今日却活生生地遇上了。
我向着前庭慢慢地挪动着脚步,阳光从树叶的罅隙中穿过捏住我的肩头。我感受着前方的空气随着我的脚步开始变得阴冷又潮湿,区区十几步的小径我却仿佛走过了一整个斗转星移。
我抬手掀开了卷帘,没承想扑面而来的竟是一阵刺鼻的血腥味。那味道似乎还带着久久不能散尽的枉死的戾气,一瞬间,香舍里长燃的熏香都仿佛冷冽了几分。我虽看不见来人,可我却能闻出他身上洗了几遍也洗不干净的血液的浊味儿,这味道,大抵是天天泡在死人堆里才能泡成吧。
我浅浅地蹙了蹙眉,可抬起头的瞬间面上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三分深沉,三分玩味,三分魅惑,最后一分不达眼底的戒备。
“想必将军来自漠北。”我思来想去,大抵只有漠北才能泡出这样浓厚的血腥味,才能磨出这样粗粝的将军。
“先生高明。”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如真诚相待,打开天窗说亮话。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善茬,我在这儿开一家香舍,冒着国破人亡的风险,难道真的会以真金白银换香么。
“规矩……”
“在下明白。”说着,他便递给我一块冰凉的玉佩。玉佩通体圆润,对称而雕,仿佛是一对鱼儿首尾相衔,阴阳双生。
我听师父说起过这玉,名唤阴阳鱼。传闻几百年前此玉出世便扭转了一个王朝的命数,可没有一个活人见过这玉。大多数人以为此玉的传说是将军失守边关给自己找的借口,也有少数人一生苦苦追寻这玉,希望它能助自己逆天改命,可谁曾想,今日这玉竟是自己找上我翎香居的大门了。
“说说吧,你想让我怎么帮你。”我把玩着阴阳鱼,算是认可了将军的价码,于是也认命开始做我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生意。只是这阴阳鱼怎么握着都硌手,明明是块圆润的玉,却仿佛处处都透着利剑,将我中伤。
“故事还得从年前的最后一场战事说起。
年前的战事,大多是捷报,可是从边关传来的捷报却从来只字不提战事的过程,只汇报结果。如果以多胜少,皇帝则例行拨些寻常的赏赐送到边关,再快马一封套话般的慰问圣旨。如果以少胜多,边关自然能多得些赏赐,龙颜大悦,葡萄美酒夜光杯那些便都不在话下。然而年前最后一场惊险的大捷,却让霍将军不知该在捷报里怎样汇报伤亡情况。
年前的最后一场战事发生在距离边关防线最近的定安。定安这名字还是先王御驾亲征时亲自取的。先王希望汉室的土地能长久地安定,不再受边关外匈奴人的侵犯,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历家破人亡的苦楚。可定安却是名副其实的古战场,每一次边关告急,定安必定首当其冲,每一次边关大捷,定安却只能迎来姗姗来迟的安宁。
定安镇子虽小,可人流复杂。临近年关,匈奴人常常因为缺粮断水到镇上来强取豪夺无辜的百姓,可由于定安地处匈奴与汉朝的交界处,没有人能说得清这里究竟属于大汉朝还是属于匈奴,汉朝的律法在这里时而受用时而不受用,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无人管辖的地带,仅有驻军常年驻守,威慑匈奴人。
腊月初八,天降大雪,大汉朝最强悍的军队,霍家军,被匈奴人围困在定安城郊的乱葬岗。谁也没承想,匈奴人愿意诈降。他们假装节节败退一连数月,双手奉还历经千辛万苦才夺来的土地和廉价劳动力,只为将汉朝的虎狼之师引入地处边境的定安城。待到城门一关,一场瓮中捉鳖,霍家军将万劫不复,西北边境将无人驻守。待到边关告急的消息从西北大漠传到汉室王朝,大汉朝早已岌岌可危,日薄西山了。
所幸一向骄傲自负的霍将军,在进军定安城前多留了个心眼——大军大部分停驻在城郊的乱葬岗,只命少数将士进城勘察敌情。可这一去,却是杳无音讯。
霍将军意识到了自己中计了,可匈奴人的算盘虽然打得响亮,却不至于将事态推向万劫不复的地步。霍家军在乱葬岗虽然进退两难,但只要等到下一次后备军粮送到战场,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可下一次究竟是什么时候,谁也说不清。
军心,大概就是这样散了。无论将军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当大家都意识到前几场手到擒来的胜利是匈奴人的诈降之举后,再没有人相信汉朝最强的虎狼之师能以一挡百,豪言壮志,啖肉饮酒,收复河山。
将士倒了,可将军不能倒。军心散了,可忠心不能散。霍将军就这样死撑在乱葬岗,凡叛逃者,就地正法,杀一儆百。
先生信命么?大家都以为霍家军就要成为历史了,不是死在匈奴人的马刀下,不是为国捐躯马革裹尸,而是死在将军的利刃下,或者在乱葬岗陪着古战场的孤魂野鬼一起在天地间流浪,但是上苍又一次眷顾了霍家军,而这一次眷顾的伏笔仿佛在将军突如其来的小心翼翼时便深深地埋下了。
腊月十五,我受同行的将士的蛊惑,准备一起趁着夜色出逃。那时我还只是个小小的士兵,还来不及立下军功,封得军衔,还不想年纪轻轻地便死在这乱葬岗,孤魂野鬼般地流浪,所以我跑了。
就地正法也好,杀一儆百也罢。失败了不过一条没人会记得的贱命,可若成功了便能留得一线生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我一路躲着巡逻的将士,却在大营门边的小土包被抓了。我一不留神脚下一软,迎面便趴在了乱葬岗特有的红土上。这红土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历朝历代的将士用鲜血染成的红,你若捧起一抔细细地闻,说不定还能闻出经年久月累积下来的血腥味。可那时,我只能闻到死亡的气息在向我靠近。
照理来说,我该是死在巡逻将士的刀下亡魂了,不过事实上,我那时的罪名远不及叛逃这么简单。
这块阴阳鱼,便是那时出现在我脚下的。
在大营,一个身无分文参军的穷小子,怎么会时时带着这看起来便价值连城的玉佩?不是窃贼,就是细作。
我被带到了霍将军的主帐。大帐连夜召开紧急审讯,各路副将都到场认玉,可没有人认得它。我不是窃贼,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我也没办法自证清白,摆脱细作的罪名。
我想我大抵是要死在这著名的古战场了,不过不是以捐躯将士的美名,而是以匈奴奸细的骂名。
可就在这时,阴阳鱼显灵了,就好像神的手指,在悄无声息间,阴阳鱼复制了将军摆在案上的剑——那是当时离它最近的物件。
将军的无言,十年才磨出一把,耗尽了工匠常德毕生的心血。传闻常德铸下无言后便撒手人寰,于是无言便成了他的绝世之作,再没有一把出自常德的剑能比过无言。可眼下,阴阳鱼却完完全全地复制出了一柄,无论成色,韧性,刀锋,流苏,分毫不差。
有见识广博的副将军猜测这便是失踪的阴阳鱼,而我为了活命心急之下便口不择言建议将军利用玉佩制造军队,待到人数足够庞大,必能杀得匈奴人片甲不留。
将军自傲,在乱葬岗的这七天,他虽表面上隐忍不发,可内心里早已按耐不住收拾旧山河的豪情壮志了,更何况时值年关,将士们都指着边关大捷,好班师回朝,享受一时合家团圆
于是我苟且地活了下来,复制军队的计划也就这样紧锣密鼓地开展了。匈奴人打死也想不到,被围困在乱葬岗等死,只剩五千将士的霍家军,能在一朝一夕之间,不向汉室借用镇守江南的一兵一卒的情况下,组成一支五万人的大军。
当大军冲出乱葬岗的时候,匈奴人还在嘲笑霍将军自不量力,自投罗网。可当源源不断,怎么杀都杀不尽的将士们冲向定安城,毫无生存的渴望,只有杀伐的果断时,匈奴人开始自乱阵脚了。匈奴王眼看着损失越来越惨重,而采用人海战术的霍家军丝毫没有因惨重损失而收手的打算,大有倾尽霍家军全军,也要换匈奴人全族的意思。于是匈奴王撤兵了。定安城就这样不伤一兵一卒地夺下来了。而我因出谋划策有功,从普通将士直接升为了副将。
边关守住了,匈奴人也击退了。我们本该班师回朝,论功行赏,可伤亡数目难计,将军捷报难叙,回朝人数更是难定。
霍将军为了捷报的事彻夜难眠。阴阳鱼本是好玉。得此玉者,便能不费一兵一卒,横行天下。可王上,必定不容此玉落在一朝将军手中。可若不提玉的事,这些多出来的兵士们,又该作何解释?
于是,自杀计划开始在将士们中间流传开了。传闻说,将军要杀了那些复制出来的将士,哪怕他们才是在战事中首当其冲的人,哪怕他们才是该接受论功行赏的人,可一遇见荣华富贵,人总是自私自利地想将被人得来的功劳统统揽到自己身上。
自杀计划便是这样萌芽的。可旁人分不清谁才是本体谁才是念灵,他们从表面上看起来就像双生的兄弟,甚至比双生子有着更为紧密的联系——他们连思考方式和行为模式都是一致的,毕竟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所以,要想只留下本该存在于天地间的人,便只有本体亲自动手杀了念灵,就好像自杀。
可是我们,都把事情想象得太简单了。念灵本就是我们意念的产物。我们想杀尽匈奴人,于是他们就能无所畏惧地上阵杀敌;我们想收拾旧山河,于是他们就能万夫不当地冲锋陷阵。因为我们不受伤害,我们感受不到痛苦,所以我们无所顾忌,他们也就无所顾忌。但是现在,我们想背叛他们了,想掠夺他们幸苦挣下的功劳,他们自然也与我们一样怀揣着同样的想法。
他们都死了。
但凡动了杀念灵的念头,就会率先死在念灵刀下,因为我们的行为总是落在思维之后。而杀了本体的念灵也会因失去意念的支撑而魂飞魄散。我们赶走了匈奴人,却也因逆了天命,受到了惩罚。
先生,救救我,救救霍家军。”
我看着眼前的将军,一时心里堵了一份难以言说的唏嘘。
“将军可知道这阴阳鱼的传说?
传说天帝与天后生子一对双生子,虽为双生,实则有先后之分。可谁承想,这一母同胎的双生子虽然长相并无二致,却是一尾鲤鱼,一尾真龙。
坊间有传闻双生子在母胎中便蚕食彼此的记录,也不知是哪位仙家蛊惑了这位鲤鱼殿下,他硬是将他善良的兄弟推下了诛仙台。
当天后赶到的时候,诛仙台旁只剩下一丝残存的执念久久不肯离去。可当这残存的执念看到天后的那一刻,就好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完成了最后一次撒娇,竟也随着二殿下堕下了诛仙台。
天后散了三千年修为才将执念拉回天界,又用左肩的魂火细细地养在这阴阳鱼里,这样二殿下才算留住了一缕气息。
在下虽不知这阴阳鱼为何散落人间多年却不得寻回,却也懂得那二殿下虽然生性善良,却最见不得背叛。翎香居的香也从来不是靠着明火的燃烧便能救人于水火的,将军还需修身养性才能彻底摆脱念灵。”
我示意将军稍安,起身挪向那高高的香阁。对于我这样一个眼盲心瞎的人来说,在茫茫香海中寻一朵合适的香无异与在嘈杂纷繁的环境里听清每一个人话。
我行动缓慢,倒不是我年老体衰,只是一方面我需要小心眼前未知的道路,一方面我需要时间细细考量将军的故事。于是在我踌躇难安,举棋不定的时候,我终于想起了将军的一句话。那句看似轻描淡写隐藏在故事里却意外让我背脊发凉的话。
将军说,我们的行为总是落在思维之后。
“此香名为无妄,愿将军不念,无妄。”我为将军挑了无妄,在递给他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将军的迟疑,可他仍是接下了无妄。
“将军,在下还有一个问题。将军究竟是将军,还是念灵?”
我送将军到门口,夕阳重新洒在了我的肩头。这一刻,我们对立而望,即使我什么都看不见,却又仿佛洞察了一切。
“我想先生已经有答案了。告辞。”
这是将军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从此再见便是不相识,这是规矩。
我摩梭着手心的阴阳鱼,转身想回屋唤言柚为我做些吃食,可脚下却是虚浮一晃,紧接着便是脑海深处幽幽传来的哭喊声。
“哥哥……”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