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写不长
图:凌胡子
听说,小五婶死了,死于去年中秋节前。
我对“美”的第一次认知,就来自小五婶。
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
听说,年轻的小五婶去赶集,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静默的注目礼:卖菜的不吆喝了,卖肉的不嚷嚷了,卖油的倒了勺子,卖粮食的抓不紧口袋,卖油条的把油条炸过火都顾不上捞出来,连正在吵架的双方也会暂时停下来,人们半张着嘴看她,小猪崽好像都不怎么叫唤了。
这时的小五婶红着脸,半低着头从人群中穿过,人们自觉地给她让出一条路来,目送她离去.....之后,再恢复正常的喧闹。
村里的老人们说起她和小五叔结婚那天的情景,都会口径一致地这样描述:
“你小五婶一抬头,一屋子的人都惊了,都不敢喘气了,俺那亲娘,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女人!就跟仙女下凡似的。
村里那帮老娘们、老爷们本来想好好闹洞房的,可是不管他们说什么,你小五婶就是笑笑,也不恼也不接话,最后大家都不说话了,也不走,就围着她看……”
追忆完这些,老人们往往叹口气,补充上一句:“哎,可惜了……”
后面的话就是:可惜红颜薄命活不长啊。
这不是人们咒她,而是小五婶自己说的。
她生来体弱多病,从小父母兄长便宠她疼她,虽然生在农家,却从没让她干过重活;嫁给小五叔后,小五叔如获至宝,对她也备加呵护,延续着这种宠溺。
在为小五叔生养了一儿一女之后,小五婶三天两头地病倒,她自感健康状况大不如前,恐怕自己时日无多了。
经常是三更半夜,小五叔“咚咚咚”地擂响街坊四邻的大门:“帮帮忙,我媳妇儿快不行了。”
那时没有汽车、电动三轮车,交通全靠走的。在好梦中被惊醒的人们,睡眼惺忪,打着呵欠,七手八脚地在平板车里铺上被子,小五叔从里屋把双目紧闭、脸色煞白的小五婶抱出来,轻轻放在车上,大家换着班儿拉车,一路小跑到15里外的镇医院就诊。
说也奇怪,虽然医生也说不清小五婶患的是什么病,但到了医院后,挂几瓶水、住几天院,小五婶就又恢复如常了。
每次好像都濒临死亡的边缘,每次又都成功地返回人间,这种“半夜急救”的事件多次上演后,小五婶从人们嘴里的“神话”,慢慢演变为村里的一个“笑话”。
人们对此习以为常了。以至于多次参与的街坊们自觉地分了工,只要小五叔一擂门求助,大家就不慌不忙地分工协作:你负责拉车、我负责打灯、他负责到医院挂急诊号。
相比于大家的冷静应对,小五叔每次都惊慌失措、痛哭流涕,好像生死离别就在眼前。后来人们也懒得安慰他了,反正过两天他就会随着小五婶的康复破涕为笑的。
因为身体的原因,小五婶不常出门,更不常串门,我极少看到她。
在我五岁那年,有一天,我和姥姥坐在家门口的树荫下,照看门前晾晒的麦子。正是麦收季节,街上除了老人和小孩,没有一个多余的闲人。
村头的打麦场传来机器“轰轰”地打麦声,即使半夜也不停歇片刻。大人们整天忙得跟火上房似的,拼命跟老天爷抢时间,连我这样的孩童也半玩闹半认真地帮着晒麦子、装袋子。
远远地,刺眼的阳光里,走来了一个人。慢慢走近了一看,是小五婶,穿着一身整洁合体的衣服,黑色的搭扣布鞋,里面是干干净净的白袜子,虽然戴着草帽,但她白皙的脸庞依然晒得通红。
“小五媳妇儿,过来歇歇”。姥姥拍着身边的马扎,招呼她。
她走近坐下,脸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微微喘着气。我看到她的右手背上一片淤青。
“你顶着毒日头去哪了?”姥姥问。
小五婶还没开口,两串泪珠先滚了下来:“大娘,我快不行了,刚才去卫生所打吊瓶了……”
我害怕地紧紧靠着姥姥,姥姥安慰她:“我看你的脸色儿比去年好多了。”
小五婶两条好看的眉毛拧起来,表情痛苦地捂着胸口:“昨天晚上,我睡着睡着,突然就觉着上不来气了,就这儿,像压着块大石头似的。我怕吓着小五,他收麦子累了一天,我就想着这么去了也好,不给人添麻烦……”
姥姥说:“小五媳妇,别总想那些不好的,你的好日子就快来了,闺女有份好工作,儿子也快成年了……”
小五婶眼里泛起两汪浅浅的水:“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恐怕我是挺不过秋后了……”
姥姥明白说什么也是徒劳的,只好沉默地陪坐着。
小五婶掉着眼泪,叮嘱着自己的身后事:十几年前,她就把自己的寿衣、寿帽、寿鞋都做好了,那鞋面上绣的是牡丹花,鞋底绣的是莲花。村里人也都知道,这些东西就放在她卧室的箱子里,用一个青花包袱包着。
因为怕生虫,她每年春天都会晾晒,再用包袱包好,放上两颗樟脑丸,收进箱子里,那箱子的钥匙就压在炕东头的炕席下。
秋天,收花生的时候,我又看到了小五婶。她给在地里忙秋收的小五叔和儿子去送饭。提着饭篮子,走十几米歇息一会儿,再慢慢向前走。
大年初一,我去给小五叔拜年。小五婶倚着被子,半躺在炕上,微笑着给我五元压岁钱。小五叔说,小五婶年前忙着扫屋子、做馒头累着了,去医院住了三天,除夕上午才回家。
第二年的夏天,我从小五婶家门前经过,她招呼我进去吃西瓜,她说她的身体吃不了这种凉东西。
几年后,身体强壮如牛的小五叔,毫无征兆地去世了。他把家里准备过冬的白菜都搬进地窑后,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葬礼上,小五婶哭得吐血,几次昏死过去。
人们叹息着说,小五婶这次是真的活不长了。
第二年,小五婶的儿子结了婚。在自家院子里摆了十几桌酒席,小五婶颤颤巍巍地走到每一桌前,向客人们表达着感激之情。当天的新郎官——她的儿子,一脸不耐烦地说:“妈,不舒服你就躺着去吧。”
她怯怯地看着儿子,带着做错事要道歉的表情:“我寻思着,人家来一趟怪不容易的…..”
“呆会放鞭炮,把你又惊出病来怎么办?快进屋去吧……”
儿子一脸嫌弃地轻轻推着她。
她进了屋子,透过玻璃窗看着赴宴的人们,微笑着对熟人招手。
小五婶的女儿去世时,村里人都说:这下她肯定是活不了了。给女儿办完丧事后,小五婶的头发全白了,她完全呈现出一位花甲老人的状态了。
她多次向邻里表示,恨不能随了女儿去,可是她不能死,原因是:因为女儿早逝,国家每个月给她一百多元的抚恤金,这些钱虽然不多,也可以补贴儿子一家的生活;再说,孙子也需要她的照看。
她的儿媳则另有一番说辞:现在的一百块钱能当钱花吗?还不够给她买两瓶药的。动不动就喘不上气儿来,一个月最少跑两趟医院……看孙子?她可真会说,连抱都抱不动,怎么看?把她自己看好了就谢天谢地了……。
过年时,小五婶给姥姥家送来几个包子。晚饭时,姥姥掰开包子看了看说:“过年的包子,连块肉也没有,你小五婶过得不如意啊。”
儿子和小五婶分了家,在院子里砌起一道砖墙,把院子一分为二。从此,虽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母子俩却很少见面。
姥姥去世后,我随父母回去办丧事。小五婶送来一沓纸钱,在灵前掉了一会儿眼泪,然后,她站起来告辞:“地里正收花生,我去帮帮忙。”
小五婶一身的土,小五叔在世时,是从来不让小五婶下地干农活的。
曾经对小五婶那场“惊世婚礼”津津乐道的老人们,很多都已不在人世;那些曾经参与“半夜急救”的小伙子们,这几年也相继离世了好几位。可是,在儿子和儿媳厌弃的目光中,小五婶依然顽强地、脆弱地、生不如死地,活着。
终于,小五婶死了。
她死于去年的中秋节前。多年前,她为自己准备的那身出殡的行头终于派上了用场。小五婶死时76岁,在农村,这个年龄也算是长寿了。
她吞下了一整瓶的安眠药。儿子把她拉到医院后,医生检查了一下,说:“来晚了,人已经没了。”
尝尽一世冷暖的小五婶终于去了。
想必,先她而去的小五叔,已经不耐烦地等了她很多年。在那个有小五叔的世界里,大概小五婶会更快乐吧。
Endless
若是落魄人间
只念你的臂弯
文 | 写不长
图 | 凌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