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天空的吊灯

我上初中,学校是寄宿制。

晚上十点下课回到寝室,我轻轻地躺在嘎吱作响的木头床上。十一点过了,还未睡着。在不怎么软的床垫上躺久了,肩膀和背有些酸痛。于是我起身去洗手间。再回来时索性不睡了,靠着枕头坐起来,双手抱住弯曲的腿开始想事情。我爱思想放空的过程。

这样坐了很久,身体渐渐沉重。然后就在一瞬间我好像“穿越”了。我看到下午的阳光将视线模糊成微黄色,右边一栋房子,红色的门。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跑过一段楼梯,有人抱着篮球,有人勾肩搭背。校园的喧闹声从画面的左上角泄入,是说话的声音,很杂很轻,是在任何一个校园的操场上可以找到的虚无之声。随后转换场景,一道横穿画面,暗淡无光的铁栏杆,旁边有各种人走过。朴素的妇女,露出肚皮的中年男人,充满朋克气息的青年,穿着故意的少女,以及病重地被搀扶着前行的老人,刚会走路的婴孩,甚至僧袍一尘不染的尼姑,满面土垢衣衫褴褛来自落后国家的夫妻。他们顺着栏杆向前走,在谈话。他们在制造虚无的声音。相比前一个画面,这次的声音十分大,显得拥挤。这虚无之声就像一块无限向外延伸的白布朝人的脸快速扑去,将整个头蒙住,包裹。

我感到心慌,便惊醒过来,眼前是寝室的黑。我依旧保持原来抱腿坐的姿势。看了看手表,得知已经很晚了。我受明天还有学习任务得休息的驱使没有对刚才发生的事做出任何思考反应,拉了被子准备好好入睡。 闭上眼后,画面不见了,虚无的声音有所减弱,却仍在空间里做出海浪般一波波地响动。

我只记得第二天睁开眼的感受:我好像从没入睡和醒来,没有了以往睡醒时像从另一个世界旅行归来的差别感。一切都在匀速向前走,就如其实我没有睡眠,我在工作学习,顺其自然地学习到第二天。在这条没有障碍的细长河流中,身体和心灵的疲惫,对事物的恐惧厌恶随时间一起归于虚无。


我发现某种变化出现在我的体内。

上课回答问题,偶遇老师向其问好,闲暇时候与同学缓解压力聊天,拒绝同学讨论题目的邀请,在一切需要说话的场合都存在着这种变化。

变化刚开始时我找不到好的名词去形容它,联想到那晚面对虚无之音的经历觉得有相同之处,便暂时将它命名为体内的声音。体内的声音是麻麻地,似起鸡皮疙瘩(实际上却没有)的感觉,它从不固定,像鸟在体内穿梭。有时从左肩起飞,在身体某处停留一会儿后从指尖钻出。有时又从脚底开始向上升。体内的声音很大且经过大脑时,占据了我的全部精力,使我听不清任何外界的声音。

教室的空调制冷效果不是很好,所以我总是出汗。体内声音经过时,我却感到刺痛地寒冷,甚至颤抖。我盼望手边有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去压熄这冷的火。奇怪的是我还是在持续不断地出汗。我想这不是身体健康方面的“冷”,这是心灵上的“冷”,却一样值得做出反应。

体内的声音越来越频繁地出现。我在心中对自己说话,告诉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时,体内的声音会在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洗刷我的内脏四肢。我恍惚地幻想我正用脚尖走在一片由软的富有弹性的物质组成的地面上,像走在凝固的灰白色海浪上,我得当心,不能踩坏了地面,否则它将如泡泡一般破裂消失,我则轻飘地一直下坠,再也找不到另一块可供我继续行走的支撑物。但其实我可以完全放下心来,带着笑容舒坦大步或者蹦跳着前进。只要我这样做,路面将变得坚硬,怎么蹦跳也不会裂开。

可我喜欢前一种行走,也就莫名享受了体内的声音。我发觉我爱上了既热地粘腻又冷地顺畅的感觉。


星期五下午一场暴雨突然来到学校。我终于找到了能正确描述体内声音的词语。

这场雨像任何一场暴雨那样用雨水填满空间,再配上暗的天空与雨珠四处乱砸的声音。雨也十分随意。有一阵它想制造出世界爆炸的声音,用尽了全部力气。没一会儿便累了,松懈下来,架势小了太多。等它兴致又变浓,就使出更大的劲。这次像是在哭喊,在愤怒地扔东西。我感到雨甚至想撕了世界。

与此同时我体内的声音在沸腾吵闹。它涌上脑袋,刚巧与雨声重叠。它变强烈,雨也变得强烈。它减弱,雨也变得慢些。它就像一场暴雨。我的体内有一场暴雨。用暴雨来形容体内的声音,真是太贴切了。我对雨产生了向往与感激,雨让我找到了一个极好的词语,雨简直是为我而下的。

学校举行开学动员会,所有同学不得不冒大雨去往体育场。因为没有伞,大家只能用衣服遮挡着快速赶过去。我没有可遮挡的东西,毫无防备冲进雨中,踏进有雨水积存的潮湿的路。

潮湿的地方容易见到乌龟。我小时候养过一只,上学后没有时间便送给了爷爷。前些天我去爷爷那儿看它,它呆在小水缸里的假石头上。水缸和石头是几年前买的,现在长满了绿苔,绿苔再蔓延布满龟的壳。混浊的水也微微是绿色,漂浮着大粒大粒吸附了水的龟食。我刚与龟结缘时龟爱缩进壳中,闭眼沉思,不喜欢让人逗引。现在却见它直起身子紧贴水缸壁,四肢挥舞,一副想爬出水缸的样子。它的爪子扣不住玻璃壁,身子歪倒,又艰难地翻身再爬。最后我将龟从水缸里拎出来,放在大窗台上。我以为我帮它实现了心愿,它却径直爬向窗户,直起身子紧贴窗户壁,四肢挥舞,想要翻过窗户。

在雨中奔跑的我想象到龟从窗户上摔下的情景,它没有支离破碎,而是翻个身继续找到一块垂直的玻璃或墙,继续重复攀爬的行为。我突然意识到其实龟并不想翻越什么,它只是厌烦了沉思,需要找点事情做。

雨还是很大声,我体内的雨也很大声。但等我到了体育场,现实的雨声被四周的墙壁抵挡,被虚无的吵闹声淹没。我体内的爆雨突然缓弱了。

我不愿体内的暴雨消失。我想知道它为什么要离去。是太阳驱赶了这场维持了一星期的雨吗?可我的体内分明没有太阳,我想天上有一盏吊灯,我的体内也有一盏。这灯日夜闪烁,耗费消磨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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