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皇上赐的酒，陇西公，喝了吧。”

我盯着站在我面前来给我送酒的太监，眼熟得很，我眯着眼想了一会，这不是从前御花园的总领太监嘛。我哀叹了一口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罢了，罢了。

“小李子，近来混得不错啊。”我调侃他，看他穿江南最好的面料，想必得到了赵匡胤的器重。

“还是您之前调教得好。”他呢喃，却红了眼眶。

我看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酒，明白我今天是躲不过去了。我端起酒，“嘉敏。”我叫了一声，嘉敏从房里走出来，她是极聪明的，听见我们之前的对话，又看见我微红的眼眶，想必是明白了。

“你先下去吧。”嘉敏强撑着对小李子说，说完之后她跪在我面前：“你要是死了，那我便随你一块死。”

“别傻了。”我摸摸她的头。她眼里尽是泪水，扑闪扑闪的，让我好生爱怜。我不忍看，转过头将酒一饮而尽，一阵冰凉划过我的嗓子，随后是一阵炙辣，仿佛我的全身要被撕裂一样。

“牵机散。”我嘟囔，之后一下子撑不住倒地，嘉敏放声大哭，眼泪滴在我手上。

“嘉敏，”我勉强撑起来，“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告诉你…我…爱过。”

之后我听不清嘉敏说了什么，只感觉身体很沉很沉，仿佛坠入了深渊里，好像坠入了十八岁那年的漫天桃花里。

（二）

那一年，我十八岁。

是三月中，我独自走在花园里，身后有远远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太子李弘冀安排在我身边的奸细。我生下来有两个瞳孔，这让我感觉自卑与难堪，却成为了太子眼中容不得的“天赐异貌”，推测我有谋反之心，因此对我严加防范。我与弘冀小时候无话不谈，现在却因太子之位闹成这样，令我甚是伤心。他是有理想的人，不像我，整天只爱山水美景，渴望“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的生活。我全无争夺天下之心，只想喝酒，作诗，填词，到时遇上一个知我懂我的姑娘过安稳日子便好。

“寻春须是先春早！”我看着嫩绿的柳条，草长莺飞，忍不住吟出一句。

“看花莫待花枝老。”远远的桃树林里一个轻柔的女声。这是难得的好对子，我好奇，便走上去寻找，拨开繁茂的桃树枝，只见一个身着浅绿的窈窕背影。我站定，不知说什么好，仿佛任何一句话都会破坏这幅好图景。她缓缓转过来，略施粉黛一张姣好的面容。

“娥皇刚来这王府里。”她说。

“娥皇，”我看着她，应该是进王宫待选王妃的姑娘，“你会弹琵琶？”我看着她身边的琵琶，是上好的白玉点缀的，应该是极其喜爱的。

“略会一点，王爷不嫌弃就好。”说完她轻轻弹起来，我在这王府里十八年，从没听过这样美妙的琵琶声，令我如痴如醉。她弹的间隙，桃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好似一场桃花雨。花瓣落在她肩上，她好像隐没在其中看不明朗。一曲完毕，余音缭绕。我惊叹她琴艺的高超，走上前去，她怯怯地红了脸。

我拉起她的手对她说；“姑娘真是有才。”

她惊得连连后退；“王爷，这有悖礼数。”

“怎么会？迟早你是本王的王妃。”

她笑了，让我爱不释手的样子。

那一年，娥皇十九岁。

（三）

“王爷，喝点吧。”

我抬头，娥皇今天穿了一身清丽的白，只有在我烦恼时她才会这么穿，想来是知道我正为太子之事烦恼。四年了，她一直这么懂我。

我接过茶，“你知道的，本王不想当太子。太子暴毙，其它哥哥又早夭。”我抿了一口，淡淡的甜菊花。弘冀死前我曾无微不至照顾他，他对我说，为了保住太子之位，他毒害了皇叔景遂。这让我感到一阵恶心和反胃，如今我坐上的这个太子之位，是用这么多人的鲜血和白骨叠加而成，却并不是我心之所向。

“天意总是弄人。”娥皇感叹。

她在我身边坐下，我搂过她，看着她说：“我不爱江山，只爱美人。”

她笑了一下道：“王爷若是寻常人家的男子，那妾身便当那寻常人家的姑娘，洗衣做饭；王爷若生在帝王之家，那妾身便做女中豪杰，让王爷没有后顾之忧。总之…”没等她说完我低下头吻了她，余光里初夏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框照进来，罩在一件琉璃摆设上。蝉在外面低低地叫，还有风拂过湖水和柳条的声音，夏天的黏腻感觉被微风吹得辨不分明。

“妾身给王爷弹一曲吧。”说完娥皇抱起琵琶。她的琴艺见长，每每听到总让我感叹这世间竟有如此美妙的琴声。她同时精通诗词歌赋，好似我的知音一般。我盯着她看，她双颊微红，眼睛低低地垂着。

不知是因为初夏光景太美让我感到惶恐还是什么，我总感觉这一切有些不真实，我总感觉我会失去娥皇。

（四）

公元961年6月，父皇驾崩，在一片肃杀的白和南唐的颓势里，我登基，娥皇成为皇后，这一年，我二十四岁。我一直自号“钟山隐士”，却没想到这天下最终还是落在了我手上。

宋的势力逐渐强大，淮南战役之后我失去了淮南的土地，也就是百姓用盐的主要来源，每年还要给宋上供，于是不得不增加税收，百姓因为税收和征兵苦不堪言。我时常因为民不聊生的南唐而自责和愧疚，却又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我被奏章烦得头疼，帘外响起了娥皇的琴声，是《霓裳羽衣曲》，这是在我得到它残谱之后，和娥皇共同重编而成的。为了这个乐谱，我整整三天没有上朝，和她一起谱曲作词吟诗的日子，我快乐得像一个神仙。

但娥皇的身体却是一天不如一天，她常常咳嗽，我不忍她再劳累，走出帘子说：“皇后快去休息吧，别再累坏了身子。”说完之后我扶她到她的寝宫，进去时里面坐了一个怯生生的丫头。

“姐姐，姐姐你好点了没有？”这个姑娘一见到眉儿便跑上来问候。

“这是臣妾的妹妹，嘉敏。”眉儿说道。我观察了一下嘉敏，眉眼间和娥皇以前很像，却多了一份灵动。

“平身吧。”我扶起嘉敏，“好好照顾皇后，寡人还有奏折要批。”

我走出皇后寝宫的时候，一片桃花落在我肩上，我这才意识到距离我和娥皇初见的那个春天，已经过去六年了。

（五）

宋收复天下的决心越来越大，我不得不表面阿谀奉承，暗中训练水兵，以抵抗强大的赵匡胤。娥皇的病越来越严重，脾气也悲观暴躁起来，动不动就大发脾气。这一切让我想逃离，我怀念曾经无忧无虑的王爷日子，整日喝酒，填词；我怀念曾经的娥皇，温柔娴静，善解人意。

“一壶酒，一竿鳞，世上如侬有几人！”我感叹，随即走进了皇后的寝宫。娥皇刚刚睡下，地上有茶杯摔碎的痕迹，想必她刚刚又大发了一通脾气。嘉敏从房里走出来，满脸泪痕。

“陪寡人出去走走吧。”不知为什么看着嘉敏，我竟有一种怜惜之情。嘉敏走在我左后方，轻轻说：“陛下，姐姐身体不好，陛下千万别怪罪姐姐。”

“不会的。”我答。我转过头看她，夕阳映在她脸上，精致的容貌，楚楚可怜，温驯安静，很像娥皇，但却比娥皇更让人为之动容，我难得见到这样美丽的女子。我看着看着有一阵出神，伸手去摸她的脸，“娥皇？”我轻轻唤。

“陛下。”面前的女子跪下来，我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嘉敏。我缩回手，心想，终究是回不去了，娥皇，我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陪寡人一晚吧。”说完我转身走了，不知为什么竟没有回头看嘉敏。

那一晚过后，我回到御书房，提笔写下了《菩萨蛮》。

（六）

公元965年，娥皇因二皇子的夭折而病重去世，我整日情绪低落，怀念与她共度的一点一滴，为她写下《昭惠周后诔》，这段时间我与嘉敏形影不离，她们姐妹共同之处太多，我常觉得坐在我身边的就是娥皇。两年后，公园967年，我封嘉敏为皇后。

之后我与嘉敏游山玩水，几乎不理朝政。宋的势力过于强大，我知道南唐的命不久矣，我不过是定时供奉苟延残喘罢了。嘉敏很温柔，和她姐姐一样，精通诗词书画，只是偶然的间隙里，我还会想起娥皇。

975年，宋军攻打至秦淮河口，突破秦淮河，进围江宁。南唐大将用火油攻打赵匡胤的战舰，却突然遭遇大风转向，南唐兵败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还在与嘉敏填词，听得远处战鼓轰鸣，得知大事不好。我带着嘉敏站在皇宫的最高处，看着从宫门鱼贯而入的宋军，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我在位十五年，百姓因为频繁征税而苦不堪言，我在娥皇病重期间与她的妹妹嘉敏通奸，我没保护好娥皇，却至今也没想通自己是否爱嘉敏，弘冀争了一生的皇位，使我在这十五年痛苦不堪。

我仰头望天，天色是灰暗的，偶尔有一只大雁飞过。我想，这也许是我唯一能向百姓赎罪的方法了。

我高举国玺，带着嘉敏，肉袒出降。

（七）

    被俘后我被放逐到开封，嘉敏常被赵光义叫进宫，每每回来都痛哭流涕，我知道赵匡胤看上了嘉敏的美色，却没有办法保护她。一个傍晚，嘉敏从宫里回来，满脸泪痕。

她站在我身边问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我一直是姐姐的影子对吗？”

我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因为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想明白。是因为与娥皇相似的容貌，还是当时的我太想找一个出口逃离？嘉敏对我来说究竟是怎样的，我说不清楚。

看我不回答，嘉敏也没有再问下去，我轻轻揽过她。开封的天没有金陵的蓝，带着点烟灰色。

“嘉敏，我填了一首词。”我说，嘉敏听罢把琴拿了过来，她很懂我。她弹的是《霓裳羽衣曲》，却没有娥皇弹得好，也对，这世间不会再有人比娥皇弹得好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我轻轻唱。

这时，门外响起了小李子的声音：“皇上说你仍对旧国念念不忘，你的诗词在民间流传极广，用诗词歌赋蛊惑国民，因此特派我来给你送酒。”

我看着他，叫嘉敏先回房去。

（八）

喝过酒后我感到痛苦不堪，嘉敏在我旁边，吓得不知说什么好。我勉强睁眼看着她，真是有绝色美貌的，但因陪我在这落魄的地方而有些疲惫。我脑中一片混沌，浮现的全都是嘉敏的样子，她笑的样子，哭的样子，生气的样子，巧笑盼兮的样子。

这一刹那我才发觉我是爱嘉敏的，深深地爱过。最初见面时我因为她与娥皇的相似而动了心，但日后的日子我确实是为她所动。被贬之后，她并没有因为我的潦倒而离开我，尽管赵光义威逼利诱，她最终还是选择留在了我身边。她是我生命中最后一个女人，在所有人都离开我之后，依旧陪伴我的女人。最初我命令她将一生交给我，却从未想过我会让她受尽苦难。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嘉敏，我爱过你。”

说完之后我一切都听不见了，感觉全身抽搐，片刻之后仿佛身体很轻，飘上了天去。

之后嘉敏因为我的离世悲痛欲绝，没有答应赵光义进宫的要求，不久也去世了。我曾经的国民听闻我的死讯后万人空巷地哭。而在一代又一代君主的统领下，宋朝成为了一个难得的盛世，赵匡胤因为他的决断名垂千史，而我因为我的诗词书画而千古不朽。

只是这一切，我是不得而知了。

（九）

    李煜，也称李后主，在位十五年，遗留诗词六十九首，死于公元978年七夕。那一天，正是他四十二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