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醉醺醺地走向停车场,一晃一晃的节奏莫名的凑出了一段韵律,只是那覆盖其上的影子沉重地站不稳脚跟。杜阿乐从饭馆里担心地找出来的时候,布尔恰巧俯下了身子,吐得一塌糊涂,整个人被困进了一辆别克车的侧影里。杜阿乐着急地转来转去,步伐毫无规律可言,才在一团湿漉漉的黑色印记里看到了布尔,一个正被包裹在睡意里的“疯子”。
发动机轰隆隆的一声,却比往常时候更加嘶哑,如痰哽在喉,杜阿乐心下里立即发觉了什么,但转瞬即逝,他没有露出任何情绪的痕迹。布尔却在此时应景似的发出喃喃的声音,杜阿乐转过头去,看着不省人事的布尔,嘴角自然地歪向一边:“布谷鸟,你还不如发动机呢!”随即他便转过来,他们和车子都扬长而去。
像大多数的饭局一样,杜阿乐和布尔的大学同学会,寒暄热闹,推杯换盏之中不免飘些攀比和尴尬的意味。杜阿乐不在乎,他喜欢无视那些令他感到厌恶的东西,而布尔,是只知道沉浸于自我的放纵。其间,有人吹嘘,有人打趣,还有人静默如初。对于那些转瞬即逝的话语,杜阿乐听着却又像是没听着,只有曾经感情倾付的那条疤痕,在愈合后隐隐发痒。他的目光时不时地投向饭桌对面那个瘦小的轮廓,模糊中和当初一样散发文静含蓄的气息。原来有些人,真的变化不大。有意无意地轻瞟,让杜阿乐觉得这样似乎有些偷偷摸摸的嫌疑,他心里突然地冒出了一个想法,他想,也许,应该和她说说话,但随后又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正郁闷之际,突然有人高声呼唤着,他糊里糊涂地站起来,举起杯子伸向无数双也正凑过来的手。也许是碰巧又或者是故意的,他的杯子轻轻地和她的碰了碰。
黑夜的眼睛在光的色彩里迷失了方向。开上绕城公路的柏油基面时,老桑塔纳轻轻地哼了一声,但什么都不足以改变。杜阿乐在日复一日几近麻木的熟练驾驶中,很轻易地就陷入了一种柔软的回忆里。想起过去的人与事,一半是渴求,一半是释然。想得深了,就难免有失神的时候,等杜阿乐发现过来,他已经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过了该转弯的路口。路旁的灯光沉默着,此时只有杜阿乐在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时,为神思的恍惚感到郁闷。他往车内的后视镜瞧了瞧,看到布尔睡得很踏实,这种踏实却让他心生妒意。但正准备在下一个路口掉头时,布尔开始说话了,声音比平时都大,大得让杜阿乐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主地颤抖。他几乎是在用吼的:“狂欢!喝酒!一醉方休!我在高高的山岗上啊!去啊!去啊!我睡在星辰里啊……”
酒席行程过半,已经有人吆喝着要去唱歌了,甚至有人说他已订好了包间。布尔的手在桌上挥来挥去,眼睛半睁半眯,看得杜阿乐直在心里想:啊,这小子!但他又能怎么办呢,他从来不都是管不住他的么?即使和他管不住别人的嘴有本质的差别。杜阿乐和布尔是好兄弟,虽谈不上生死之交,但生死之间大段大段的空白,填充其间的都是无法漠视的布尔的身影。从少不更事的幼年时代,到转瞬即逝的青春年华,布尔是那个把可贵的陪伴升华成惯性使然的人,是杜阿乐生命里不可多得的热闹的那一半。在生活枯燥繁重的那一方表象里,布尔赋予最浅显的事以深层次的含义,并通通刻画进了杜阿乐的心。但任何事都几乎是不完美的,正如没有那么多一帆风顺的理所当然。同性之间的爱有时候多了,就不免召来质疑,调侃和异样的眼光。等流言蜚语传入杜阿乐的耳朵时,他当然是否认了,笑着的,戏谑式的,不带任何自我疑问或生气的蛛丝马迹。布尔更是坦荡地一笑而过,完全不放在心上,他还是会在激动时拍杜阿乐的肩膀,在胜利时和他击掌,愉悦地和他并肩走在去饭馆的路上。可是到头来,谁又真正的了解他们感情上磕碰出的伤痕呢?谁会站在他们的世界面前去感受扑面而来的风雨呢?只可能是他们自己而已吧。杜阿乐暗恋周冬冬的时候,是布尔鼓励他站在女孩的面前拥有敢于搭讪的勇气;是布尔为他安排与周冬冬的偶遇;是烟花散尽时,布尔递给他和周冬冬遮雨的伞。在杜阿乐得知周冬冬有喜欢的人,他的世界都陷入哀伤的境遇之时,是布尔一拳打碎了那个黑色的梦魇,托起他沉重的臂膀。而外人面前看惯了的布尔的爽朗洒脱,却是只有杜阿乐见识到了布尔在与女友分手后那种忘乎所以的歇斯底里;只有杜阿乐看到了布尔隐藏的疤痕,看懂了那深浅不一的踪迹。他们在无形流转的时间刻度之上,读懂了生活的山重水复,感受着彼此最单纯的扶持。
“喂,布谷鸟,你醒着呢?”布尔言毕的突然的沉寂让杜阿乐的声音在高空久久回荡。布尔没有接话。“我想念我们的山岗了,你还记得吗?那座朴实的山头。”隔了一会儿,布尔只是发出了哼哼的声音,一种自我的呢喃,又赶紧静默下去。“嘿,你个醉酒的傻子。对了,这条路好像就是通往鹏云山的吧,反正都走错了,那干脆去看看好了。你不说话,当同意啦。”杜阿乐着急地没再盯布尔一眼,随即直接打了右转灯,超过右前方的一辆凯迪拉克,加速朝前驶去。
有时,岁月粗糙不平的表面实质看起来也颇感光滑,杜阿乐的半生就这样兜兜转转地去向另一个地方,脱了小社会的隐形保护圈,就不得不投身到大社会纷繁复杂的性质里去。从正式入行以来,杜阿乐完全地沉浸在了事业的追逐里,布尔时而的小打小闹也不足以动摇他偏安于一隅的心。
他早已习惯了吃苦,麻木了吃苦,苦对他来说是最不足以惧怕的东西。杜阿乐想越走越远,远到不用再撞见过去,远到自由也不需要抓取。前段时间,他帮老板拿下了一个大项目,忙到睡眠也难以攻下他的防备,紧接着新的任务就来了。这个短暂的一天假期,都是布尔以同学会的名义拖着他来的,他最不想参加的聚会,却又是早已附之期许的聚会。老板听后立马准了,背后却还是一脸的不甘心。
去往鹏云山的蜿蜒山路算不得蜿蜒,远远射来的灯光也算不得灯光。朴素敦厚的桑塔纳闷闷地绕着山头爬,疲累地眼睛硬撑着,内心却仿佛已陷入憨睡。杜阿乐好像也感觉到了车子越来越吃力,但越怀疑,到达目的地的意志就越强烈。桑塔纳慢慢拐过几个静默的大弯,车灯直照入丛林之中,树影婆娑下都是虚晃的影子。杜阿乐握紧了方向盘,开得小心翼翼。在此期间,布尔又翻了几个身。前面只剩一条直直的路了,通往一处停车棚,周围阒无声息。“嘿,布尔,到了,你要下去吗?”“嗯嗯~哼哼~”“你要喝水吗?喝点水吧。”杜阿乐利索地下了车从后背箱拿出一瓶矿泉水,送到布尔嘴边,布尔只是又翻了个身。“我们要到山岗上的凉棚里去,你一个人待在车上我不放心,我扶你走吧。”没等布尔再嗯哼几声,杜阿乐已钻到后备箱拿出那条随车携带的毯子――出差必备的工具之一。山间清爽的风拂过杜阿乐略显单薄的身体,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布尔在杜阿乐的怀里半梦半醒,偶尔说些模糊不清的话,整个人却踏实地靠在他的身上。杜阿乐走得颇感艰辛。不甚陡峭的石阶梯到头了,露出一片相对来说还算整洁的空地,杜阿乐轻轻地将布尔放下,毯子一并温顺地躺在布尔的身上。实则高度普通的山头,陡然落入了一种独特的存在,俯视而下皆是一片迷蒙。杜阿乐待在空旷的感觉里,瞧着眼前的世界,渐渐失了神。“水,我要喝水。”布尔一脚踢开了毯子。“嗯?这儿呢!”回过神来的杜阿乐忙不迭地将水凑到布尔嘴边。咕噜咕噜一阵猛灌,布尔剧烈地咳嗽着翻过身来,眼睛无可奈何地睁开,盯着坚硬的石床,缓慢地眨巴。“叫你喝,喝你个大头鬼啊!”杜阿乐一边拍着布尔的背,一边骂出了声。突然的这一切的举动就像一艘大船,轰隆隆地驶进了深海,寂静的周遭在波澜里沉浮,惊扰得附近的一只乌鸦扑闪翅膀,鸣叫着飞远了。杜阿乐扶布尔坐了起来,再将毯子扔在他手上,然后完事一样地就地和他并排坐下。四下里,就此静谧无声。“布谷鸟,你看,我们又来了。”
杜阿乐和布尔读大学的时候,学校为彰显体育精神,开办的户外运动特别得多。学校鼓励学生参加,布尔活跃在前线,拉着杜阿乐和班上的同学组成登山小分队,爬了好几座山。他们最后一次去的就是鹏云山。大学毕业那天,是一个带有某种情感羁绊的日子,总是既需要身体上,也逃不开精神的仪式来加以祭奠的日子。杜阿乐默默收拾东西走的那个下午,布尔把他推到饭店喝酒,一群即将四散的飞鸟都在饭桌上引吭高歌。布尔意外地没有喝醉,只是任由各种复杂的情绪在脑海里乱撞,平时没正经说过的话,在那一刻都被重新说了一遍。杜阿乐低着头闷闷不乐,听着布尔突然深沉的话语,眼泪不自主地在眼眶里打转。布尔最后说:“我们再去爬一次山吧,就今天。我知道有一座离学校比较近的,我们还没爬过呢!”布尔说着,举起酒杯站了起来。“登山小分队,嘿,你们几个,去吗?”气氛却陡然变得哑然,没有人应答,事情的进展像转了个弯。那几个人接着迟疑地瞧了瞧彼此,杜阿乐却是立即坐直了身子,带头吼出了声:“去!”
时间总是一程一程的送,山水却依旧岿然不动。即使只是坐落在大自然的一角里,渺小的杜阿乐和布尔已然成为了它的一部分。眼前的真实和飘渺完美融合,杜阿乐突然地感到了一阵迷茫,不知身在何处。有布尔的画面也如一缕青烟,萦绕的酒气悄悄伸往远方。布尔还是没回杜阿乐刚才的话,仿佛已跌入另一个世界。此时此刻,人间万物都在静静感受自我的存在和宇宙的永恒。他们闭着眼,内心充实而饱满,缄默而平和。就让他们在自己的故事里沉醉吧,即便难免有醒来的时候。
“布尔,你有深究过活着或者说生活的意义吗?”杜阿乐等待着布尔的回答,却只听到他们共同的呼吸声做了最朴实的响应。
“在我忙得晕头转向之前的一段时间,我习惯了很直白的去剖析生活,想多了便觉得一切都是假象,人的存在再没了任何价值。但转念又想,也许正因为所有都是转瞬之间的事,我们才要在各自的莫须有的生命里创造活着的意义。所以我拼命工作,要对得起所有我在乎的人和流逝的世间岁月。可现在,我迟疑了。”杜阿乐停下,还在尝试着等,却依然没有人应答。
“也许我搞错了吧。所有千姿百态的经历都是命运。一味的追赶未来和执迷于过去,都会让人迷失。只有真真切切的用心感受,即使走得随意些,才能从高处俯视到我的生活前行的痕迹,才有活着可品咂的味道。”杜阿乐的话语就这样被扔在了这里,浓重的意味在空气中飘散,此时此刻,森黑的大地停下了沉稳的步伐,它也在休息和聆听。
“布尔,我们该回家了。这儿太冷啦。”杜阿乐平静下了心,身体的热度也随之迅速下降,他扯了一点布尔的毯子往身上盖,却发现布尔同样地冷得打了个寒颤。等回到车上的时候,杜阿乐又为布尔盖好了被子,自己哆手哆脚地往驾驶座上钻。不料试了好几次,车子都纹丝不动,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个破车,这个时候抛锚?去你的!”寒冷还在侵袭,杜阿乐更难受了:“布尔,要不我们先走下去,下面不远处有农家乐,可以先歇一晚上。等维修公司或拖车公司来还不知道多久呢。”布尔尝试半支撑着身体努力听到杜阿乐的话,意识混乱之中嗯哼了一声。就这样,跌跌撞撞地黏连的身影在山路上移动,一路播撒的影子都转瞬不见。“布尔,这破车就扔在这儿吧!”
第二天一大早,杜阿乐和布尔就直接叫了车,回了城。杜阿乐又投入了忙忙碌碌的新的工作项目之中。只是中午休息时,布尔打来电话:“喂,兄弟,你真打算把那破车留在山里?好歹弄回来当破铜烂铁卖几个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