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刀之前只去过叶清的工作室,一直没机会到他家里去看看,眼前这个地方跟他想象之中完全不一样,家跟工作室天差地别,冷清极了,家具不多堪堪够用,阳台放着的几盆植物也因为缺水奄奄一息,整间屋子色调灰蒙蒙的,弥漫着一股烟草燃尽的气味,是一种特殊的香味可混着若有若无的腥臭(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爱抽烟啊),垃圾桶旁边散落着几张皱皱巴巴的锡纸,唯一的生气是窝在沙发上的两只猫,一只蓝色英短,一只丁香色布偶,似乎被他们的到来吵醒,开始用舌头一点点的舔舐自己腹部的毛发和爪子,对两个不速之客熟视无睹。文刀环顾四周,跟梦境不一样,没有马扎,没有让人热血喷张的杂志,也没有金屋藏娇的女朋友,他也毫不客气,随意地躺在沙发上,随着年龄增长他愈发觉得自己体力不如以前,能走绝对不会跑,能坐着绝对不会走,能躺着绝对不会坐着,说白了也是懒。叙旧的话说完了,叶清回自己屋开始捣鼓相机,文刀继续在沙发上躺着,眼睛感觉酸涩,眼皮也渐渐沉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钟毓竟然也来到叶清家里,文刀说不出话,睁大眼睛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自己,钟毓坐在文刀旁边,轻轻抱起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手伸进文刀蓬松的头发里,用头发在手指上绕个环再轻轻抽离,乐此不疲地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动作。文刀卸下浑身的紧张,他的一只手被抬起,蜷缩在一起的五指被湿润润的小舌头一点点打开,手心的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被洗礼,细密皱纹的角角落落一瞬间被温暖湿滑的柔情填满,还带着令人舒爽的粗粝感,痒痒的。外面早就黑沉沉一片,夜晚的黑色沿着窗帘的缝隙流淌进来,文刀忽然醒了,睡得舒服极了,只是一只手耷拉在沙发下面有点酸,那只布偶猫还在不停的用带刺的舌头舔舐他的手心,英短则坐在沙发扶手上趾高气扬地玩弄着文刀四散的呆毛儿。睡得有点久呢,口舌干燥发苦,文刀起身找了杯水喝下去发现桌子上叶清给他留了短信,他有事要出去一趟,看文刀睡得舒服就没有叫醒,走的时候记得锁门就行了。文刀也不饿,在客厅踱了几圈来到叶清的书房,发现叶清竟然还在抄诗练字,字典厚的本子写了有两本,打开的一本没写几页,映入眼帘的字迹还蛮清秀,是“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好一个“聚散苦匆匆”,他记得这应该是欧阳修的诗句,翻开叶清在抄的书,是一本欧阳修诗词精选,看模样应该是被翻阅过很多遍了,第一页上有三个英文字母“LKR”,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淘来的二手书吧。他又翻看了一会,发现里面许多诗旁边都有用红色的笔做的注记,笔记可爱,应该是书的上一任主人的,可能就是“LKR”吧,这三个字母就这样印在了他的心里。文刀把书房和客厅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
来的街上,小区门口的夜市已经陆陆续续摆了出来,文刀看着前面万家灯火,层次递进地飘来炸串、臭豆腐、炒粉炒面的油烟味,肚子应景地响了起来,可自己却怎么也提不起食欲。人一到晚上就容易矫情,直到现在他脑子里盘旋的还是他在书桌上看到的那句诗,让人情绪低沉。那种隐蔽的疏离感又从身体的角落里汹涌而至,他觉得自己的小半生在这几年里风云激变,什么都变了,可似乎什么又都没有变,自己还是在这里,活生生地踩在武汉这片土地上。这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生活追求?女人?财富?还是这近在眼前热闹的夜市都变得模糊,变的虚幻。四年前作为分岔路口,他和叶清分道扬镳,秉持着各自对世界的认识,沿着自己的方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答案,可是如今看来,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原地,在出发的时候自己只顾着寻找答案,却根本不知道问题是什么。如今转了一圈发现自己往者不可谏,来者亦无可追。唯一能让自己不痛苦的就只有和叶清恢复了联系,但俩人之间的交谈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舒适自在,似乎两个人都带着一副枷锁,他必须要强迫自己才能够接受叶清聊起的话题,尽管如此他也在叶清这里感受到了真实的温度。想到这里,他决定给叶清打个电话,他要死死抓住这条能把他与真实世界连接起来的纽带,绝不松手。
喂?你跑哪里去了?
你睡醒了啦?吃饭了么?
还没呢,刚从你家出来?你回不回来一起吃饭?
也行,那你等我一会。我这边有点事要忙。
行。那我就在楼下夜市等你,我先去旁边商场逛逛,你来了call我。
好好好,先挂了。
叶清急匆匆地挂了电话。文刀先去商场逛了一大圈,大概四十多分钟,实在饿得不行,有些焦躁,叶清还没回来就又打了个电话,这次却打不通了。大概是没电了吧,文刀想着,无可奈何只好自己随便找了个摊位吃完饭就回去了。
叶清这个人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放人鸽子也是日常,文刀也早就习惯了,没放在心上。可是到了第二天,仍旧不见叶清给自己回信,手机也还是关机,有一些担心。凭着记忆再次来到叶清的住处,敲了很久的门没人开,也不知道昨天猫粮够不够那两只猫吃。回去的路上,他翻遍了手机通讯录,发现自己跟叶清的交汇点就只有孟栖迟,分手那么久不知道那俩人还有没有再联系,也不知道孟栖迟有没有换手机号,但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喂,栖迟,我是文刀。
电话那头马上传来热切又熟悉的声音,文老板呀?你好你好,怎么想起跟我打电话了?好久不见你还好么?
文刀忽然嗓子有些哑,哽咽了一下笑着说,哈哈哈哈还记得叫我文老板呢。我还好,回来武汉了。啊,我冒昧地问一下你现在还和叶清联系么?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叶清啊,还有的,怎么了呢?
我昨天和他见了一面之后本来约好一起吃晚饭,可后来他的手机就打不通了,直到现在也没消息,只知道昨天他有什么急事要忙。
孟栖迟给文刀宽心说,你不要太担心啦,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这样,突然就失踪不见人影,摄影师嘛,借到单子就可能要去忙了,而且有些取景地没什么信号,打不通电话。估计过几天就回来了。
文刀暂且被孟栖迟给说服了,俩人跳过这个话题又闲聊了一些。文刀把自己的近况跟孟栖迟说了一些,包括自己重回武汉工作,住在哪里,再见叶清这些事,刻意没提跟钟毓离婚的事。孟栖迟问起来相关的事就只是说她也挺好的,暂时一个人在上海住。孟栖迟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觉着小两口可能吵架了,她和钟毓也很长时间没有联系,跟文刀挂电话之后犹豫许久跟钟毓通了电话。钟毓在电话里哭得让她心都碎了,原来俩人离婚了,跟结婚一样,静悄悄的,没有很多人知道。钟毓哭成个泪人,什么也说不清楚她好说歹说安慰了钟毓一番,义愤填膺地调出文刀的电话想要问个究竟,转念觉着电话里沟通不畅,她决定要当面去找文刀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当年也是自己给俩人牵了线,事到如今怎么变成把自己的闺蜜推进了火坑,她气不过,觉着自己瞎了眼。
第二天下午,孟栖迟根据前一天文刀告诉他的地址敲响了眼前的门。文刀正在家百无聊赖地一边玩着手机,一边等着叶清的消息,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了他一跳,似乎没什么人知道自己住在这里。打开门,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直冲进房来,是孟栖迟,她把包往沙发上一扔说,好久不见啊文老板。文刀关上门笑呵呵地说,你怎么突然就来了?孟栖迟说,其实昨天我那么说就是给你宽宽心,虽然叶清工作性质是那样的,可这些年他还在外面欠了很多钱,我问了一些我知道的他的合作伙伴,最近都没给他找活干,他其实也没什么朋友,那些个炮友也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我觉得他可能是回老家躲债去了。文刀说,还有这回事?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我必须去他老家一趟。我只知道他是杭州人,他老家具体在哪就不知道了。孟栖迟说,我知道,之前他带我回去过一次。文刀拿出手机说,那我赶紧先看看还有没有去杭州的火车。孟栖迟突然语气沉了下来说,文老板,还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跟我们钟毓离婚?
文刀料到她应该是知道了,苦笑着回身坐在沙发上问,你跟钟毓打过电话了?那她没告诉你怎么回事?
孟栖迟说,昨天挂了你电话我就跟她通电话了,哭的是梨花带雨啊,心疼死我了,事情也没说清楚,断断续续说了一些。我听得快要郁闷死了。文刀若有所思地看着孟栖迟然后冷笑着问,我其实还挺好奇她是怎么说的。孟栖迟诧异地问,你不知道她的想法么?就莫名其美妙的离婚了?搞笑的吧。文刀玩味地说,是不是很出乎意料?好几年的夫妻了,这些话都没法说,还不如一个外人来得直接。
孟栖迟看着对面阴阳怪气的文刀,心里竟然没有那么气愤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和可怜,调整了下呼吸说,钟毓跟我说,虽然她看得出来你有时候并不开心,她从始至终都没想过你们俩会离婚,她觉得你们之间的小磨小擦都可以被解决。她说你变了很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闷闷不乐,不爱说话,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精神状态也每况愈下,她看到这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可她不是真的发火,只是希望得到你的关注。我也知道你脾气好肯定什么都包容她,每次她发火你都接的下来从不会吵架,可她多想和你吵一架,至少也算是一种沟通。她觉得你什么都不和她说,每天工作顺不顺利,心情愉不愉快,看着你每天早出晚归的,工作做得挺好,心里心疼,可又不敢问,毕竟你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她的生活也被安排的妥当。如果就这么点事也就算了,可慢慢的什么都变得疏远起来了。她说你喜欢吃面吃肉,她比较挑只喜欢吃米和蔬菜还不吃辣,口味上分歧多了你也不再做饭了,吃不到一个锅里,就点外卖喜欢什么吃什么。后来演变成你开始不在家吃饭了,反正也是外卖在哪吃不一样,工作忙就直接在公司解决了。在穿着上也是同样的问题,互相看不上彼此的眼光。然后你就回来的越来越晚,而且回来之后也跟她没几句话,一头扎进书房在电脑上敲敲打打的,她多希望你能抽点时间和她一起逛逛淘宝刷刷剧。如果碰上你项目忙的时候,你晚上回来蹑手蹑脚地上床,她早睡了,她起来上班,你还没醒。夫妻生活那是不名存实亡么?可是就这样她还是理解的,知道你作为一个男人,忙得理所应当,表达爱的方式不可能总是遂了她的意,她根本没想到你会跟她提出离婚,而且离婚的理由还是你出轨了,净身出户也无所谓。她当时就崩溃了,心里把你千刀万剐了无数次,她不愿意放你走觉得你怎么能够背叛她呢。然后她就去做了一些调查,发现你外面根本没人,什么出轨外遇都是你杜撰出来,只是希望她能痛痛快快和你离婚。那时候她才想明白,你连自己的名声和拥有的财富都不在意了,是铁了心要和她离婚,是真的不想再一起过下去了,她也不闹了,离婚不也得体体面面的。说这话的时候她语气都还很坚决,说完就抽泣着说不出话来,隔着电话我都能感觉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我听着心疼,你说说你们当时多好啊,郎才女貌,我那时候还一直跟叶清说要是他有你一半专情,我早就嫁给他了。可你现在不是分分钟打我脸么?高升到上海才区区四年,工作不要,房子不要,抛弃妻子一声不响的就回来了,啊对,还没孩子。说不定你们有个孩子情况就不是现在这样了,你们也是,去了上海也就渐渐不和我们联系,这么大的事也保密,告诉我们结局也不至于这么糟糕吧。可是我现在越想越觉着不是滋味,你不像是一拍脑袋就干出傻事的人,离婚跟判了死刑一样,至少要让人死个明白不是,你们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就离了。这样对钟毓不公平,对你也不公平不是。
文刀面无表情地听孟栖迟讲了一大通,给她倒了杯水,讲完了么?讲完了喝口水。她跟你是这么说的啊,没什么错,你听听我视角里看到的故事,再做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