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要穿越沙漠去到敦煌。我在梦里去过很多次,总是一望无际的荒凉,然后是没完没了的落日,所有的平野和沙漠都让我厌倦,它们总是让我想到无止境的时间。
我到达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落日悬在沙丘之上,奇怪的是天空中竟然没有一丝云彩,这就意味着没有风,黄沙和落日让一切陷入静止,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受,仿佛我是直接从那些梦里跌落进来的,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空间无限延伸,时间不曾流逝却亙古绵长。
我就这么站了很久,很久是指我看到一只秃鹫开始从沙丘上掠过,替代了那一场落日。我艰难地弯了弯僵直的腿,于是抬头看到了一座平矮的客栈。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客栈,或许是当地人的民居,直到我站在它的门前,我也无法分辨。
木板搭成的简易的平房,可是这些木板材质不一,有的是普通北方村庄里的榆木,有的是南方的樟木,虽然我熟知很多树木的名字,可是被沙砾磨砺过之后,我也认不出什么了。可是令我惊讶的是门板下面拼接的灰暗的木头上,居然有暗绿色的青苔,我认得出这是生在静水池塘下的青泥苔,我却无法得知在没有雨的大漠里,它们是如何保存池塘遥远温润的记忆的。木板门里流出来昏黄的灯光,我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个老妇人。
她站在矮小的屋檐下,平静地望着我。她身材高大,头发灰白,向后面扎起一个整齐的发髻。蓝布衣裳,和一个世纪前的样式相同。她侧身让我进屋子,然后在我身后把大漠关在了门外。我打量了一下屋子,布置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墙上挂着一副拈花仕女图,笑意融融地仿佛要走下墙来。靠近桌子的墙上摆着灰白的陶瓷罐子,粗糙又别致。她示意我坐在桌子对面,然后她先开了口:“你是来住宿的吗?”
我告诉她我要穿过沙漠到那一头去。她看了我一眼,说:“很多人都要穿过沙漠去那一头,你大概明天晚上可以到的。”我安下心来,然后她没有再说话,桌子上摆着一个竹篦子,里面有豌豆和红豆,她缓慢地把红豆挑拣到另外一个陶罐里。我听到外面刮起风来了。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夜晚。老妇人挑选豆子让我想起了遥远的过往,我记得我姥姥也曾经在昏黄的灯光下挑拣豆子,于是我问她,能不能给我讲一个故事,夜晚总是那么难熬。
她望了望窗外,继续低头挑豆子,然后对我说:“我已经很老了。我时常觉得自己活得够久了,可是每天的落日又给我力量让我继续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它把我埋在沙丘里。我这个客栈时常有人来,他们总是难以忍受漫长的夜晚,他们总是匆匆忙忙地要去某个地方。”
我问她:“这些人都和我一样住一晚就走吗?”
老妇人把灯罩往下拉了一点儿,我们影子拉得更长了。
“大多数人都这样。”她答道,“但是也有例外。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人说要留下来,他们也不急着赶路,就会多住一阵子。”
“最开始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路过,那时候我还小,母亲走之前把这个客栈留给我,她说,总有一天有人愿意留下来,或者愿意带你走。你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等待。那个年轻人只是随便晃荡,他没有一定要去沙漠那一边,年轻的时候我们有很多时间做没有目的的事情,所以他只是打算随便晃荡,然后就到了这座客栈。我父亲搭这间房子的时候,用的是从遥远的内陆背回来的细杨木,年轻人刚好带了家乡的榆木来,所以他极力劝说我把这间房子开一扇窗户,正好面对着大漠夜晚的月亮。我那时候没主意,但是也知道在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时候, 如果有一扇窗可以看月亮一定能打发时间。于是我听从了他的建议。他十分兴奋地大干一场,经过了漫长的日日夜夜,那扇榆木窗户终于做好了。于是我们在以后的夜晚就从那扇门榆木窗户里看月亮,有时候是颤颤巍巍的残月,有时候是摇摇欲坠的圆月。我以为这个年轻人会是妈妈口里那个留下来的人,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沙丘上的落日。他走得很艰难,他说会一直记着榆木窗户里的月亮,这是他看过的最好的月亮。”
我从榆木窗户里看了一眼,大漠里除了黑暗和风声,什么也没有。所以我怀疑那轮月亮是不是老妇人模糊记忆里的一个影子。她放下手里的红豆,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平静地说:“之后我从不从榆木窗户里看月亮,它就再也不到榆木窗户上面来了。”
“过了几年,有一个意气风发的人路过我的客栈。他总是生机勃勃,他明确地告诉我他要去沙漠那边,有人告诉他那边有金矿。我听父亲讲过金矿的故事,可是去过的人都没有回来,所以金矿是否存在是无法验证的。这个人点拨我说,你守着这座破房子,你得利用它!于是他又极力劝说我把房子变成客栈,用他带来的樟木做成门,招揽路过的旅人。记忆中父亲的金矿在沙砾中复活了,他大刀阔斧地进行了改建。我的客栈一时间热闹非凡,有时候是一群年轻人,喝完酒之后大谈理想,有时候是一群探路者,有时候是一群没有没脑的旅人,他们总是要去一样的地方,就是沙漠的那一边,吵吵闹闹之后就离开了。我们一起置办了很多浮夸的装饰,这座客栈看起来金碧辉煌,充满了世俗的气息。我变得有钱,可是我觉得厌倦。于是有一天早晨,我告诉他,我打算关门了。他大吃一惊,于是我们陷入了无休无止地争论。我告诉他,有了钱并不代表着幸福和安宁。他告诉我贫穷是让人无法忍受的。我们无法说服对方。他跟着一群探路者走了,据说他们手里有金矿的详细地图,可是我觉得这无非是一场骗局,至今我还在替他暗暗担心。他走后,我关了门,我把所有的装饰都掩埋在了黄沙之下,这座客栈荒废了,从此很少有人上门。”
听完这个故事,我开始有倦意了。大风从门缝里挤进来,灯光明明暗暗。墙上的仕女图也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我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时间到底过了多久我依然记忆不清,长得仿佛永远不会天明。陶罐里的红豆要满了,我终于安心地觉得,时间依然在流逝。
“后来再也没人来了吗?”我无非是想继续打发时间。
老妇人有无限忍耐的能力,我猜她在漫长的孤独中了解到了静止的意义。她看出来我继续让她说下去的欲望,于是她开口道:”人们手中永远握着一把利剑,随时可以了结自己厌倦不堪的生命,可是在使用它的时候,却总是能找到借口。我已经尝尽了孤独的滋味,却总流连片刻的美好。你站在门前的时候,我看你打量了很久那块青泥苔木板。那是几年前有人送给我的。据说他从江南来,我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大漠。可是我知道江南的样子。偶尔沙漠里下雨的时候,我就能在雨中看到江南一树一树的花开,还有满眼翠绿。我的房子已经破旧不堪了,他用自己带来的水杉木修好了我的门槛,那块水杉木上年年长满青泥苔,他说那是故乡的味道。他不急着往前赶路,于是他住了一阵子。奇怪的是,自从他来了以后,每年大漠都要下一场春雨。我的屋檐下燕子也来筑巢了。他提着笔给我画了一幅仕女图,就是你瞧见的这一幅。他从来没有厌烦长长的夜晚,也从不去看沙丘上的落日,房子外面种了几株水仙,我猜想他的家乡也有这种花。我看着他缓慢地把这座破旧的房子变得温柔润泽,也计算着他回乡的日期。没有人能一辈子不回乡的,如果他说他忘了,那是因为他还太年轻。”
我忽然觉得,这座客栈已经横在了时间之外,在老妇人的讲述中,我发现了时间的秘密。它永远不会使得一个人变老,只会带着她一遍一遍地回到往昔的梦境中,往后的日子无非都是重复过往。
风停了。老妇人站了起来,她暗示我可以离开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开门往外望去,月光下大雪盖住了一切。我觉得我衰老不堪,老妇人的影子延伸到仕女画里,辨不清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