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陕北一个偏远的乡村,往南二三十里,过了黄河,就是山西。
夏季,老家不怎么下雨,用十年九旱形容也不过分。因为是山区,所以水地很少,一个劳力连一亩都摊不上,顶多三、四分。剩下的,就是山地了。在山地上种地,是完全的靠天吃饭。天要是风调雨顺,保住了苗,盛夏时节再及时的来上几场雨,全年的收成就有了。否则,就等于白种了一场。
当然,乡亲们不会甘心看着天不下雨。实在等不到雨水,就会祈雨。把龙王爷的牌位从庙里请出来,花红柳绿的绸缎扎在一顶临时绑成的轿子上,再把牌位安放进去,几个青壮年人抬着,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呼喊着祈雨词,一路游转着。村子里和我同名的一个傻小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怀抱一个盛满清水的小坛子,另一只手握着一枝柳树枝儿,从坛子里蘸一下,再用力向外甩开,水点子总能越过祈雨队伍的头顶,直落到跟在队伍后面看热闹的我头上。那个名叫刘军的傻小子皮肤黝黑,两只大眼睛鼓鼓,神情庄重,迈着大步向前走。
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个算命的,众人起哄,要算命的给傻小子算一算,结果,算命的算完后说,傻小子是武状元在世(关于和我同名的傻小子的故事,我在以后的篇幅中还会专门说到的)。傻小子自此以后,也就以武状元自居,比以前更加喜欢拳打脚踢。有一年村里闹元宵,他嫌我跟扭秧歌的队伍太近,影响效果,冲过来在我的小肚子上就是一脚,差点把我踹没气。呵呵,这也是后话了,这里就不说了,接着说祈雨。
一般来说,祈雨的队伍会顺着村子里唯一的一条村道游遍村子,再沿着村边的河走一圈,大概是因为河里有水,看能不能把这地上的水请到天上去,再让它落在村里的梁地上吧。这样郑重其事而又充满耐心地走完全部程序之后,下不下雨,就是老天爷的事了。
在我的印象中,有几次的确灵,人们刚刚把龙王爷的牌位请回庙里,雨立刻就下来了,一下就是半后晌。每逢这时,爷爷就站在窑里的窗户边,脸上绽开了喜悦的笑容,嘴里说着等雨停了地里的庄禾又能长一截等等之类的话。每逢这时,我也在想,刚才我跟着祈雨的队伍,心里也在暗暗祈求老天爷赶快下雨,不知道这无数的雨点里,有多少是因为我的虔诚而落下来的呢?这个问题,我一直藏在心里,没敢问,怕大人骂:天能下雨是龙王爷爷显灵了,和你有甚关系了?
秋季的雨不用盼,往往很容易就来了,而且下的又大又多。雨下的多,河上的水就暴涨。洪水从遥远的上游冲到村子里的一瞬间,轰隆隆的响声就像那时在小学操场上放的战斗电影里那样,让不知道的人以为是来了多少辆巨大的战车。等水头儿过去以后,就听见各家各户都在呼喊着、忙碌着,拾掇着撒河炭的家具。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也不例外,扛起络头(用三根长一米五左右、粗细如婴孩手臂的木棍钉成的三角形木架,后端连缀着用结实的鱼网绳编织的网,是乡亲们最常用的捞河炭工具,老家的方言,说网一般就说成络)就往河边赶。
河滩上漫滩都是人,浑身上下都糊满了泥,没有任何区别,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一样。傻子刘军也来了,坐在河里的浪头上,浪头把他托着一起一伏地向下冲去,看上去好潇洒。他冲着我挤眉弄眼地招手,瞬间就从我面前过去了。河里支着络头捞炭的大人们着着的朝下游远去的刘军笑骂:看把谁谁家这个爹的!
捞完河炭的次日,有时候天完全晴了,父亲也要赶回河对岸的乡中学教书去了。这个时候,河上的水还很大,这就得坐渡船。这渡船不像江南水乡轻巧地滑行在河道上的乌篷船,这种船长四、五米,宽两米多,用铁索系在拦河拉起的一根更粗的钢丝绳上,艄公用力扯拽着钢丝绳,把船扯拽到对岸。所以,我老家的人们不说划船,而是说扳船。有的时候,有些人图省事,在河段上找个水浅一点的地方,自己泅渡,结果,走到河中央,天气突变,暴雨下来,上游的洪水倾刻而至,一下就把人冲没影儿了,这也是常有的事儿。
后来,过了许多年以后,村子边的地被征了,修起了一条长途公路,跨河建了一座大桥,再没听说过谁被淹死的事了。桥是建好了,雨却下得比从前更少了,河里的水,几乎要见底了。
陕甘一带有首民谣,有两句是这么唱的,我听了,觉得就像是说我老家一样亲切:
早知道黄河的水干了,
还修那大桥做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