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人

我要说的聂人是这样一群人:他们的耳朵与身同高,走路的时候,把它捏在手里,缠在腰间,或者扎成一束披在衣背上。他们厌倦了人声,就坐在墙根下,把耳朵关成严丝合缝。

在我旅居那里的时候,不管哪个季节出门散步,都能看见墙角那一排肉红的蚌壳形的耳朵,只是寒霜当前时,它们的外层会冻得更红一些罢了。

他们满足地安静着。“里面黑,空,温暖,”我的本地向导曾经向我炫耀说,“想一想,你被包在你自己的血液和心跳里,只有你自己。光这点就让人觉得安全百倍。”

安全倒也未必,聂人们以大象和狮子为神,这些煊赫的动物净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拍甩尾巴和抖动腹下的绒毛。我已经不止一次看到墙根下的某双耳朵被大象踩中,或者蒙受红鬃狮子的奋力一掌,下场如何不得而知。

不过,它们始终是受爱戴的,尤其是在小书吏们眼里:眼下就有一个,恭恭敬敬地捧着写满运算符的耳朵,趿拉着鞋子朝狮子跑去。我想叫他小克洛。很容易把这些小书吏从街上的普通人里挑出来。他们眼神好奇而不懂变通,耳朵比普通聂人大一圈,柔软的耳廓各各不同,偶尔还会带上一点玉兰花的味道。

书吏们属于聂人里特别的一种,他们受到良好的教育,从小学习运算、斟酌和记载。在他们眼里,把耳朵当作盖毯或者睡袋都是愚蠢的,它们得之于天,唯有不断聆听、运算和记载才得其所用。

同时,书吏们也许是换耳朵换得最频繁的那一批人。

因为说到底,他们脸颊两侧这对软塌塌的大家伙并不是天生的;聂人生来没有耳朵。但没人知道一个原始状态下的聂人该长什么样。新生儿总是在夜半到来。接生婆摸黑为它安上耳朵,放下血钳时,火把也已经点亮;每个聂人,亲戚、叔伯、老友,都迫不及待地想看它一眼。抱起了新生儿的聂人,注视着如同摇篮的两片耳朵,不会流露出一星半点欣喜的笑容。正相反,恐惧像流水塑造蚌壳那样塑造他的脸,凝固了他的声息;他对镜而萌生杀像之意。

不知为何,这景象总令我毛骨悚然。

聂人长高的时候,也会相应地更换耳朵,这些依然交给暗房里的接生婆。不过也有例外,我常常看到一些披着尺寸不合的耳朵的人招摇过市,他们不时拉扯几下,或者干脆直直地被它们绊倒在泥泞里。小克洛就是这样。他满脸热忱,耳朵比挺得笔直的身板大了足足几号。当他问过狮子回来,再次经过我的长椅时,我忍不住跟他打了个招呼:“你问了狮子什么?”

他有些垂头丧气,耳缘还没干透的墨水沾在了领子上:“一个很麻烦的问题。再做不出来,我明天就要被罚去喊醒那帮人了。”他嫌恶地指了指墙根下一双双蚌壳状的聂人们。

书吏们讨厌这些紧闭耳朵的家伙,曾经,当我在耳朵工作坊里试戴给异乡人的代用品时,也想尝试一下黑、空、温暖的感觉。但我才流露出这种念头,就立刻被柜台里的老书吏骂了个狗血喷头。大部分小书吏和他们的前辈相同,鄙夷沉溺于耳朵中的愚蠢行为,没有尝过真正闭上耳朵前的喧扰,也不太乐意知道没有耳朵感觉如何。他们是不会搭理我这种异乡人的。

不过,小克洛看来是个异类,他毫不掩饰对我的好奇:

“你没有耳朵。”

我谦虚地承认,在这里确实可以这么说。然后我又补充说,但在我的家乡,人们都是我这个样。甚至还有种传说,教人不要对大耳朵的人伸出援手,以免生死关头遭到背叛。

我说话的当儿,椅背上落满了白色花序,重重街道之外传来钟声。小克洛默默地想了想,仿佛下定决心般捏紧了手里的笔,“可你还是能听到声音?你听到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我想把你的情况记下来,留给以后的人。”

我听到的东西——当然远不如聂人们精妙。这是我早就发现的事。他们的耳朵结构足以捕捉声音里最小的波纹,声带短暂的沉默,强装镇静的颤抖,这些都不在话下。在这样的耳朵前,再擅长言辨的野心家也没法挽救他的凯撒。当然,大部分聂人并不乐意承受这种结构带来的麻烦之处,他们宁可同我一样,抛开话里这所有的微妙。只有书吏们还乐此不疲:长期的聆听和速记,让他们足以把捉毫厘间的不同,并为其中含义争论不休,最后往往还会闹到狮子或者象那里。

这样,一段简单的交谈可以扩展到无穷,因为最大程度地包含了声音中所有真实的细节而清澈剔透。在书吏的记录里,每个部分都像镜子相互照耀,一句尖刻的嘲讽在半分钟前一个微涩的喉音里找到了端倪,并且又暗示着紧接着几句话里的冷漠、强硬和这段交谈无法达成的和解;观看者的视线在其中反射,反射,反射,成为一张无物不含的网。

这是个漂亮的大工程,无懈可击。我总是暗自疑心,观看者视线创造出的这面因陀罗网,本身就已经变成真相里混杂的丝络,令之不再纯粹,但这话在书吏们面前不说也罢。

交谈的记录,即使对完全不懂的聂人而言,也是需要保存的正典。由于并不总有纸笔或者石板,书吏们常常用速记把这些繁复的东西写在耳朵上,以待在更好的时机,转写到可以长存的物件上。小克洛无疑是这项训练的佼佼者,不久就将精通此道。想到这里我有点难过,碰巧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你以后会愿意为我写传记吗?”

这是向导告诉我的。书吏们常常为人作传。收下定金的书吏会时刻尾随你,记录耳朵可以把捉到的一切,进行那套复杂的分析。他们将很快弄清楚,听到某个消息后,左肩再次微微舒展,这说明你从难言的忧惧当中暂时松了口气;他们也将清楚你吐字异乎寻常地短促清晰时是在告密。这些将会写成符合你心愿的版本。没有哪个书吏不曾守口如瓶,因为他们并不曾费心去记自己已写在耳朵上的运算、斟酌和速记。

“也许吧。”仿佛分外明确地意识到我是个异乡人,小克洛自豪的笑了笑。

风越来越大,满地是七叶树被吹下来的带刺蒴果,我捡起一些裂开的绿色蒴果放进裤袋里,跟他道别。不久,高大的黎巴嫩香柏之间响起了雨滴落下的声音,那些雨淋湿了他张开的耳朵,墨水被冲掉了大半。关于我的记载就这样在他赶路的途中消失殆尽,变成了从领子到肩膀的斑驳墨渍。我又在聂人中过了一年才因故离开。对这里无处不在的可怖的静寂感,书吏们的笔划声,我仅像个异乡人那样同等视之。我最后见到的人是我失踪已久的向导,他闭上耳朵混迹墙根,并在一个晴天,同七叶树的白色花序一起在象脚下化为尘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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