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夜路走多了,总会碰见鬼的。”宋七月总是希望这是真的,然而她从小到大走过数不清的漆黑夜晚,也不曾和一只孤魂野鬼打过照面,科学与现实让宋七月觉得日子过得真是寡味。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夜路走多了,至少让七月遇见了胡晓。
如今宋七月已经长成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天天晚上在家里开的大排档里面打下手,帮忙招待客人点菜收钱。三不五时的,胡晓会来看她,在七月家的排档摊子上请七月吃几串儿烤羊肉烤鸡翅膀,顺便把写好的数学作业拿来给七月抄。
这个晚上,十五的月亮如冰皮月饼一般悬在夜空,人间世界看起来着实美味。七月正忙着向桌前的大叔推销夏季特供新饮品,余光中隔着烟雾缭绕的烤串儿香气,见着一个婆婆推着个小车摊佝偻着缓缓而近。七月不觉直起腰仔细望去,那婆婆脸上的皱纹不多不少,既摆出了年纪,又不显得过于衰老,笑眯眯的很是可亲,很是面熟,她推着的小车顶上支着一块招牌,上面四个掉漆的大字,虽然模糊,但七月目光一触立时想起——芳婆糕点。“啊!”七月轻叫一声,不顾客人的抗议把点菜单子往柜台上一扔,就冲进后面的棚子里找到了最里桌正换着字体埋头帮自己抄作业的胡晓。“晓晓!你猜我看见什么了!”七月兴奋地搂住胡晓的脖子低声大喊。胡晓皱眉看她道:“你又搞什么鬼?不要整天幻想遇到妖魔鬼怪成吗?”“这次一定是真的!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你瞧外面那个阿婆,就是那时候的老婆婆啊,我就说有鬼,她一点儿都没变呢!”
胡晓面上一呆,并不朝外寻找那芳婆踪影,而是透过大棚顶边的塑料屋檐望了眼空中朦胧的圆月,脸色沉浮了一瞬,又恢复平静道:“那么小时候的事情,谁记得准啊。你怎么这么闲,过来抄你的作业,小心明天班头找你算总账。”“什么嘛!干嘛这么扫兴。”七月把嘴嘟起来,下意识地向外望了一眼,芳婆在大排档门口停了下来,慢悠悠地俯下身将小车里的点心甜食一样样地向外摆开,红豆糕、绿豆糕、梅花糕、桂花赤豆小元宵。七月转过头不死心地揪着胡晓的耳朵道:“我俩的邂逅你怎么能随便就记不准了呢!那时候也是夏天的一个晚上,我自己走夜路回家,遇见那个芳婆在黑乎乎的巷子口卖糕点,我还记得她笑眯眯地说小孩子不要大晚上在外面乱跑,然后问我饿不饿,送了我一块桂花绿豆糕。我当时才七岁,胆子小,心里怕,拿了糕就往家里跑,在大院子前面拐弯时被你绊了一跤,糕也摔地上了,膝盖还破了。你为了哄我就陪我回去找那芳婆再要一块绿豆糕,结果一眨眼功夫她就已经不在巷口了。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胡晓木着脸,淡淡道:“记这个干嘛。烤羊肉比绿豆糕好吃多了。”“哼!算了,我自己去问芳婆,她肯定有什么神通。”七月脾气上来,站起来就要走,却一把被胡晓拉住了手。“你别去。”胡晓还要说点什么,突然心头一痛,沉默下来。“你管我呢。”七月一甩手,如一阵涟漪荡开,跑了出去。胡晓盯着贴在铅笔盒里的日历,上面用红笔圈着——七月十五。
“阿婆。”不知为何,真正站在这个模样慈爱的老婆婆面前时,七月所有的胆大与幻想都不见踪影,只剩下她七岁时候曾在那昏暗巷口感受到的一丝害怕。所以她只小小声地喊了一句,就忘了自己接下去要说什么,问什么。芳婆抬头慢悠悠地打量七月,还是笑眯眯的,然后道:“是你啊。”便缓缓伸手取了一块绿豆糕递给七月,那画面竟与七月关于七岁时候那个夜晚的记忆重叠了。七月呆呆接过了绿豆糕,突听得胡晓的声音远远响起:“不要吃!”那个声音是那么焦心,让七月感到一种被保护的温暖,她下意识地想要把绿豆糕还给芳婆。然而太晚了,她的手如同被牵了线,对她的意愿置若罔闻,径直将那块桂花香四溢的绿豆糕送了自己的嘴里。
一瞬间,失去对身体控制的惊恐如一个大浪扑来打晕了七月。待她清醒过来,世界安静得离奇。大街上的人都消失了。
“啊!晓晓!”七月大叫,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的身体止不住地开始颤抖,直到一个令人安心的感觉忽然牵住自己的手。她泪眼汪汪地转头,看见了胡晓皱着眉头担忧的俊脸。她从未觉得胡晓这么英俊过。胡晓竖起食指在嘴边比了一个安静的动作,指了指不远处雾蒙蒙的地方,一支长龙般的队伍浩浩汤汤不见尽头。其中大部分黑压压的大部分是晦暗的人形,有时候也有贴地行走的伏尸,或岁月久长的飞天夜叉,偶尔还有奇形怪状的,比如耳朵巨大如蒲扇的水鬼、还比如手持剑和戟的鲑姜。七月愣住了,泪水不知何时也收住了,她惊呆了,原来真的有百鬼夜行!胡晓看着七月逐渐染上兴奋雀跃的小脸,露出一个苦笑,他借着自己的鬼气掩住七月,悄悄拉着七月混入了那光怪陆离的队伍之中,混入深不见底的夜色之中,向着一个微亮之处,荡悠悠前行。
不知这样走了多久,百鬼夜行的长龙渐渐停了,仿佛一只上古巨兽临死时最后一口气息似的,缓缓又悲哀地归于平静。七月在胡晓的怀里悄悄向外打量,竟看见面前立了一株参天古树,树下站着芳婆,仍旧推着那小破车。只是她手里端着的不再是糕点,而是一碗汤。队伍又开始蠕动了起来,有的鬼接过了汤,一饮而尽之后便愈加透明,如黎明时分的雾气那样消散。更多的鬼则摇身一跃,化作一团黑气跃上古树枝头,树枝嘶叫一声,开出一朵死气沉沉的花来,远观如一簇黑火。这是最后一次生死抉择,放得下的选择一饮而尽,前尘往事皆罢了,转世为人;放不下的永世不得转生,在鬼树上的爱恨情仇中咀嚼自己的执念。而后者,往往在不得解脱的回忆中会渐渐忘却爱与快乐,只沉淀下仇恨与怨气。
七月害怕起来,前面的牛鬼蛇神越来越少,马上就要到她和胡晓了。忽的鬼树上一节枝条尖声嘶叫起来,倏地窜起伸长,瞬间抵至七月的额前,接着似哭似笑地大喊道:“哈哈!是你!是你!终于叫我等到了,背叛誓言的女人!”继而转向胡晓:“哈哈,你到底是我的一部分,到底把她找到了!”那枝条上不断开出黑色的花朵,令人生厌,然而在那团团黑气之中,正浮现出关于一对爱侣的画面,像是一段遥远的难以追溯的过往,其中的女人,赫然是七月的模样。那女人正握着病床上一个苍白男人的手,开心道:“我突然想到,如果人死后真的有地府和转生就好了。这样的话,我们俩个都一定不要喝孟婆汤,下辈子依旧要找到彼此,好不好?”男人听了,笑得咳嗽起来,然后虚弱地说:“当然好,我可记着了,你千万别忘了。”不出三个月,男人再没撑住病体,英年早逝。奈何桥上,他接过孟婆汤,却倒入了忘川,但也因此,他无法轮回转生,成为孤魂。他相信爱人的誓言,相信哪怕成为孤魂野鬼,也会等来那个约定好的人。如今,等了多少年,他也不记得了,只知道等到了爱意全消,等到怨恨缠身,他也曾在这树下有过一次转世的机会,然而他选择了纵身一跃,成为鬼树的一段枝条,他定要找到那个背叛的爱人,不是为了爱,只是为了恨。男人舍下自己的最后一缕柔情和思念,他不再需要这种东西,于复仇毫无助益。谁知那抹被抛弃的柔情久而久之也化作了鬼怪,执着于在人间寻找着思念的爱人——它在世间行走,化身胡晓。
“我要你死。要你也在这树上陪我,你要兑现你的诺言。”那黑气缠身的枝条猛然向七月的脖颈上勒去,七月却呆怔着不及躲闪,幸而胡晓一把死死扯住那树枝,将七月猛地向芳婆那里推去。胡晓的眼中划过一丝不舍,他冲着芳婆大喊:“婆婆,我愿意喝了!我愿意转世投胎!只要你把七月送回去!”芳婆依旧是笑眯眯的,她点点头,摸出一块桂花红豆糕,递到七月眼前,“孩子,梦醒了。”她说。
七月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心中一片冰冷的泪意。她忽地坐直身子,发现周围热热闹闹洋溢着熟悉的烤串味道,突然耳边有熟悉的声音道:“抄作业也能抄睡着,果然是学渣的典范啊。”“晓晓!”七月大叫一声,一把死死抱住男生。胡晓被吓得不轻,一动不动,继而意识到七月正抱着自己,脸上浮出一层不好意思的傻气。“啊,干嘛?”他有点温柔地问。“没事。”七月说。
很久以后的某天,七月对胡晓讲了她曾经的一个梦,关于芳婆,关于百鬼夜行,关于一对怨侣。“晓晓,你说为什么那个女人不遵守约定?”胡晓满脸轻松地耸耸肩道:“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啊。当初既约好了不能相忘,又约好了一起转世相见,可现在只能二者选其一。那女人无论怎么选,都无法按对错评说吧。”七月轻飘飘叹了口气:“我宁愿相信缘分会让我们再续前缘,也不愿让我爱的人一直在阴曹地府受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