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20

2.游弋


“呵呃……”

一屁股瘫在靠窗的座位上,两股安逸之感流贯全身。

悠哉哉看着机舱过道里的人匆匆张罗着,无声地争抢着空间,真是好笑。

以为坐飞机就不需争抢空间的人,一定是不常坐飞机的人。这条狭长的“战地”和火车里没什么区别。尽可能多而快的占领行李架有利位置——座位下、扶手,桌板……能置物的地方,或者说,“能有机会申明‘领土主权’的一切位置”,不到空姐来提醒,就绝不收敛。

来自天南地北的家伙们,无声而默契地进行着据点游戏。

这便是“动物世界”吗?

倘若四处撒尿能够缓解他们的占有欲,男人们怕是真要掏出那器具,而女人们也必会争先恐后地撩衣解裤吧。

什么?我的思想太流氓?

只带一个电脑包,三伏天里架着这身随时会猝死的骨肉四处出差、努力工作的我,和这些无所事事的不良旅客相比,我更流氓么?

不是吧?

我才是那个为社会作出贡献的人。

我才是那个为飞机减轻负担的人!

这个国家应该感谢我,这个社会应该奖励我!

这个航班就该主动请我去坐头等舱!而不是这挨着一死胖子、连半个座位都快不剩的脏角落!

“先生您好,红茶牛奶咖啡,请问要喝什么?”

“……白水就行,谢谢。”

我和这个假装关心我的女人一同,露出彼此都擅长的商业性微笑。

她端杯子的手腕真漂亮,手指也很干净,如果没有航空公司的条例约束,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肯定十分乐意把手指甲留长,然后涂上各种形色诡异的指甲油,迫不及待地将那木乃伊似的恶心指头尽情展示,又一边对别人说“再交不上报告,我又要告主管了哦~”

不知不觉,原来我已带着愤懑独自呆坐了一小时……

……

我尝试冷静下来……

这对我很容易,因为在人多的场合中,我总是最安静的那个。虽然很多时候,“安静”和“冷静”并不是一码事,或者说大多时候,它们俩是完全相对立的两码事。

我想通这个道理的时间不久,我当时甚至把这句话记下来了,就在我三个月前突发高血压住院后的第二天。

……

现在开始客舱服务了?想必应该是飞到了一段较长的直线行程里。

多少有些后悔,胡思乱想中,没能仔细回味起飞时那美妙的升空感。

“升空感”——我自己起的名字,不管坐多少次飞机,那种狂野过后的轻盈曼妙都是难懂又难以克服的。我猜这一定是不应该飞上天空的人类的本能在作祟?也许从只能挂在树枝间荡来荡去的时代开始,这片辽阔天空就已经承载着人类的诸多梦想了吧。

但先人们何曾想过,要是没有这蔚蓝空灵的天空,也许就没有飞机,要是没有飞机,我也不用消耗着自己的周末时光跑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地方赶报告。所以,对发明飞机的人来说,这不只是个能把人造噪音带到高空的东西而已,它承载着许多可能性。其实对我来说也一样,比如一天完成两份报告的可能性。

但我现在面临的主要问题,是肚子里的阵阵空虚。

现在的航班省钱到了极致,连那些吃不饱的小面包都不愿提供。

我并非没有想过,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头?我虽没有天眼,却能预料到一会儿会发生的事情:下了飞机,找个便宜旅馆,尽快把上一份报告再检查两遍,发给我伟大的主管。然后趁没饿死之前找个超市,买口吃的。

啊……一旁这死胖子开始脱鞋了,那股飞散升空的酸馊气流将沉思的我强横拽醒。

原本不肖两秒钟便能甩掉的凉拖,想必已牢牢粘黏在他宽厚的汗脚面上了?但他的体型却使他无法用手帮忙。

哎呦,好可怜……很难受吧?去死吧你!

头靠在窗户上,我欣喜地赏视着玻璃上反射过来的滑稽剧。

并非没有想过,这样的生活也许在飞机上便能到头。因为如果飞机失事坠毁,那个死里逃生的幸运儿必定是我。

突然!飞机真的狂烈震荡起来!眼疾手快的我一拳便打在那死胖子的眼眶上,踩着他的脖颈飞身而出,一路过关斩将,将那些妄图享受特殊待遇的妇女儿童纷纷击倒。挥拳击打的简单过程,却能让我津津有味地反复琢磨……没错,这样的白日梦,我一做便是一个小时。

什么?我的思想太流氓?但这想象力却是目前唯一能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唯一的。

血液,均匀的流在全身,这是我每次饿的半死时便会有的幻觉。头脑和胃一起休闲着,变得空空如也。半昏半醒中,我身下的座椅仿佛是台高端按摩仪,高空之上那奔放的揉动感,不规则的挤捏手法,将我全身的乳酸消磨殆尽。极致的体验……

已经忘记,多久没有在公共澡堂里洗澡了?这种天气,就想去公共澡堂里冲一冲,然后买个搓背票,好好洗洗。前提是澡堂没人,而我有空。但我没空。似乎从一参加工作开始,我就已经变成了一个薪资微薄的大忙人。然而作为一个真正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即便多日不洗澡,身上也没法发出旁边这些人的那种臭味。这是否又不太公平……

……

……

“啊!”

一个女人的尖叫把我吵醒。

“哐哐轰轰”的剧烈摇震,伴随女人小孩发出的惊异背景音,此起彼伏的呼声在这狭长的“白色肠道”中暴躁反弹。

这些白痴啊。没见过气流吗?这些人渣!因为这丁点儿屁事儿,就把加了一晚上班的人吵醒?!

有的女人兴致高了,还开始作呕,但她们扭捏做作的叫声才令人反胃。我宁愿听自己放屁。

“咚~”短暂的音符从广播传来。这套稍有晃动便开始啰嗦的流程,我早已见怪不怪。

“女士们先生们,受气流影响,我们的飞机遇到颠簸,请您不必担心,留在座位坐好,保持安全带扣好系紧。带小孩的乘客……”

女声后面那段蹩脚的中式英语,我都快能背下来了。

“啊!”

突如其来的下沉!毫秒之间的失重状态想必让所有人的下腹瞬间松弛。

“妈妈我想尿!”一个稚嫩而尖锐的小孩嗓音吐出这句话,紧接着不顾他母亲的回答,便自我陶醉地连续哭喊起来。

“服务员,”那母亲颇有风度的举了举挂满镯饰的白皙手臂。

“服务员!”对于女士来说,除了需要闭眼尖叫的场景外,提高嗓门是极尴尬的事。

“女士需要帮助吗?”

“刚才叫你没听见?……他要上厕所,麻烦你带他去一下。”

长达近一分钟的你来我往,让半架飞机的人都暂时忘掉了尖叫,关注到这场争斗。

持续不断的轻微颠簸,让躬下身子坚持解释安全政策的空姐不由抓紧一旁座椅靠背。

而那母亲的眼里似有笑意。毕竟守方这狼狈不便,正是攻方得天独厚的优势。

一旁的人们,大概也对这母亲的无理要求感到了腻烦。于是纷纷小声教育空姐:

“你就带他去吧,谁还没个难处。你看把孩子憋的。”

“就是,等你有了孩子,你就知道家长多难了!”

于是,孩子的母亲带着胜意,目送孩子远去。没错,自刚才开始,这远不是上不上厕所的问题,而是上帝的颜面问题。即便是经济舱,也必然要拿出上帝应有的威严来。

我能想象,从起飞开始,直到落地之前,这一段时间真的能给人带来安逸感,因为即便真的在飞机上做些什么,又有谁能、谁敢来制约?就像小时候几个小伙伴一起过独木桥,当我用力踩晃木头时,脾气最坏的那个孩子也只能老老实实露出哭腔……比起之后被揍时的痛感,掌控一切时的快感给我的印象更深。我能理解她。

抬起头,隔着一排座位,我刚好能看见这母亲的后脑勺。她肥胖的大肉胳臂占了一些过道的空间。

她的洋洋得意估计有点儿过火了,感觉直到现在,她上半身都像只斗赢了的公鸡般兴奋颤抖,南瓜般膨起的发型和快把镯子撑断的手臂都仿佛壮了两圈,好为这份来之不易的荣光撑足面子。大概她也没想到人们会帮她吧,更没想到航空系统会如此轻易便软弱让步。

但愿这孩子尿自己一脸!

我倒不是站在空姐这一边,只是不想看着那个仿佛“天底下只有自己一个人是母亲”的女人如愿得偿。

磕磕绊绊中,空姐回来了。看她硬逼自己用铁青的面色挤出微笑,我就知道那小孩儿根本就没尿。

坐我前面座位的矫情女孩不时便要撩动一下头发,以为有人愿意看她那染成灰黄的杂毛。

……

……我似乎也做了一个灰黄色的梦?

又过去过久了?

这窄座里真的憋屈异常,半梦半醒却又睡不着时是最难受的,无规律的晃动和机舱划过空气时震耳的长鸣久续不断,这感觉不再像是高档按摩椅……我都忘记自己已有多久没享受过深度睡眠……

“啊!”新一轮晃动引出新一轮惊叫。

岂有此理!有完没完了!

我强迫自己用圆睁的双眼将杀人的视线捅向声源的方向,却并没人来承受这目光。

相反,人们的喊叫还更起劲了,之间夹杂有男人的惶恐声音。我身边的死肥仔正是其中之一。

因为这摆动真的异乎寻常!

机尾像被攥在了空中巨怪的爪子里,上下甩动一步步变得狂烈。虽隔着颇厚的玻璃窗,可机翼扇抖的动静却真实的传至我全身。

我心脏忽一下挺动起来!难不成……愿望要实现了?我要告别这东奔西走、饿着肚子赶报告的生活,成为上天眷顾的幸运儿了?

“啊啊!”

人群的惊叫让我回忆起儿时去过的游乐场。

旁边死胖子的黏湿胳臂终于离开扶手,惴惴地扶紧脸前的椅背。

“诶!你看着点儿!”

前方那个连尖叫都显得嗲贱十足的女孩,被别人的咖啡溅到身上时,竟能发出公熊一样的巨吼,着实让人称奇。

人们大概也都知道,无论飞机再怎么晃动,也不可能会掉下去,他们无论再怎么叫喊,之后也会平安着落,回归自己熟悉的生活。毕竟飞机失事什么的,不过是新闻上的事情吧。

这心态,岂不就是游乐场过山车上的心态?

果真,这波晃动不久后,机舱里没了任何骚动。玩手机的人依旧,放任小孩吵闹的人依旧。只留下失望的我。是啊,我也知道的。飞机失事的概率是如此之低,想靠意外来结束痛苦的生活是多么困难。不过好在……

我知道自己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意。

没错,每次上飞机,我都悄悄把手机装好,但绝不关机。虽然不懂其间原理,但空姐们既然要求乘客关机,想必手机信号多少会对飞行有所影响。所以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可能,我也要争取一下。万一成真了呢?

可我也知道……

“妈妈!我要喝咖啡!”

“不行,小孩儿不能喝,喝了晚上睡不着觉!”

得了吧,你妈不是怕你睡不着觉,是怕你吵的她自己睡不着觉。

我困顿地拄着下巴。唇齿间的矿泉水味越发苦涩,舌头反射性刮扫着腔壁,不能缓解。困意再次朝我摸索过来。正当此时……

“啊啊!”人们杀猪般的鬼叫再次喷薄而出。

嗯……要不我去劫机吧?

我想当个能够安静睡几分钟的普通人。如果当不了,就当个劫机犯吧?特警们肯定会用对讲机,低声下气地请教我的要求。而我的要求就是,无论承诺给我多少钱,机上的人都死定了,我会先从外表最柔弱、嗓门却最洪亮、精力也最旺盛的女人和孩子开始杀起。而对讲机另一边的家伙们要做的,就是在外面无奈的看着他们的解救目标一一变成死尸。即便我被击毙,事后媒体也会报道飞机上发生的一切。而我,无私的我,以我自己的牺牲让世人明白了一个道理,在飞机上吵闹,就会被杀。从此,飞机上的人不再敢丢掉素质,每个乘客都会屏声且闭气地、沉静而有礼地,充当好自己的“上帝”角色。

“空姐!”

“空姐呢!!”

我的白日梦再次被打断。但事情好像真的不太对……飞机上的空姐,好像都不见了?

飞机下方的空气与云朵,仿佛聚合成一个巨大的搓衣板,这般颠簸让我这久经飞行的人都新鲜不已。

“空姐!!!”我身旁的胖男人终于大喊出声。在他看来,他就好像成了众人的代表,这是机舱里有史以来最高声的呼喊。但和他肥胖的身段丝毫不符,从他那臃肿声带里飞出的,只有娘娘腔一样的稚嫩动静。

事情有意思了。

我的座位是最后一排,飞机后面除了厕所什么都没有。连唯一的一个空姐座位都空着。人们这样呼叫都不露面?看来她们只可能是全都聚集在驾驶室那边。但驾驶舱那边墨绿的帘子把所有情况都挡住了。

死胖子叫喊时流出的口臭挥散过来。唉老天,他怎么还不滚开?既然他吓得不轻,为什么不解开安全带,去抱住机长哭鼻子?或者去找空姐理论理论?

没人会去。因为虽说生命是大家自己的,但如果某一个人因为害怕而离开座位去找空姐,就仿佛是在为大家而努力一样,没人会如此伟大,那只是在自讨尴尬。

这时,飞机又变成一根指挥棒,摇晃剧烈时,乐手们就起伏叫唤,颠动轻微时,乐手们就议论纷纷。高谈阔论的男人都把中东局势丢下,炫耀身家的女人全将口红香水抛开。这派景象,真的使我安逸。

我悄悄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按时间看,大概离目的地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从上个城市到下个城市,中间并没有海河之类的。如果迫降,就会砸在城市里?砸在居民区或学校?这样一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隐隐的不安。虽然,如果坠落时能多带走一些对社会无用的闲杂人等是最好,可是这种不安感……即便不愿承认,但它的确来源于我的不自信……加油啊我!务必成为上天眷顾的宠儿才行!

“啊啊啊!!”

随着一下大幅度放空,几乎所有人都因半秒钟的失重放出叫声。

飞机失事时是先在空中爆炸?还是撞在地上才爆炸?

我得承认,之前的自己想的太简单了,如果是直接爆炸的话可怎么逃出去?虽然不太懂,不过这么小的空间内爆炸,是不是就只有一根横过来的火柱在机舱里来回搅和?爆炸我可知道,那可是上千度的高温,要把人都吹化的!该死!

该死!

我平时干的工作对此时的情况根本没有丝毫帮助。我干嘛要做这么一份破工作!而且还是在公休日外出出差时遇到这种事,如果这次真的死了,可连工伤都算不上!

飞机里在升温,我真的感到温度越来越高。飞机不会已经出问题了吧?还是人们叫喊发汗导致的?完全搞不清,这几十平米内的气氛已经离游乐场越来越远。该不会……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面?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和身边这些真正该死的混蛋竟没什么不同,不同点就在于,我比他们更努力的生活和工作,我几年来吃的苦比他们一生加起来吃的苦都多,我比他们的运气差了太多,他们的死是在为他们自己的游乐行为买单,我却是为公司里这些没用的破事儿而死。

不公平!这不公平!不公平!他们才该死!除我以外的人才该死!我宁愿用整架飞机里所有人的命换我多活哪怕一秒钟!如果有神能让我许愿,我绝不许愿让自己幸存,我要许愿!用他们的命来换自己的命!!

“空姐……”

嗯?!这试探性的求助声,居然是出自我的咽喉?!我这样自立自强的男人会发出这种声音?!

不!我该咬紧牙齿。空姐不是神,他们这些每天在飞机里站一会儿就能月入过万的家伙可不是我的神,我决不承认!我绝不会张口祈求他们!!

一直沉默的我的发言,大概被旁边的胖男人听见了,但这除了加深他的恐惧以外再没能起到任何作用。然而,“让周边人不安”这种本应让我感到快乐的事,现在却被我的大脑自动忽略。此刻我和这男人的心情完全一样。

一个闪念划过脑际……

……该不会……这种颠簸……不会真是因为我手机没调飞行模式搞的吧?

飞机在这种海拔真的能收发信号吗?未知,未知,我恨自己没有学过通信知识。如果我懂这些的话,我一定能知道这是不是我的缘故。然后我就能在心中用中指指着他们大笑了……即便是死?

死?

人一出生,是否就是为了等死?人的万般努力,只不过是为了在等死时好受一些,为了让等待时间长一些,而已?

我也真是可笑,我竟然会怕死?我根本没什么可失去的,如果真的死了,我失去的不过只有疲惫与痛苦。

来吧!快掉下去,用这些该死的人的身体,砸死另一帮该死的人。他们活下来就是为了变成沙包,他们生活的意义,就只是为了消灭另一堆沙包。

怎么还没坠毁?是不是嫌信号干扰的不太够?好!我成全你们!

我悄悄伸手,将手机掏了出来,随便拨出一个电话。

“哇!!!”一个急落,我以外的每个人都随着我的信号发出哀嚎!

真好听!再来!

手机持续呼叫着,我不知是否接通了,更不知道我打给了谁,但飞机的轰鸣与人群的叫唤的确随着我的手指点动而愈发狂烈。

看见了吗!我才是神,我是捏着你们贱命的神!

在神审视着他所判罚的贱民们时,神身边的一个胖男人竟胆敢扭头与神对视?在他疑惑惶恐的肥大眼珠中,反射出我怒发冲冠的“笑颜”。这般“威严尊容”将他吓得避过头去。

“空举……”前面的杂毛女发出“空”字的一瞬间,正巧遇到一个狠波,颠得她的饭食怕也呕上腔管,“姐”字没发出来,却字正腔圆地“举”一声直接喷吐在旁边男人的脸面上。没错,那就是把咖啡洒在她身上的男人。

一杯咖啡对一泡胃酸,我猜两个人这下真是扯平了。可我猜错了。

谁知没缓过气的杂毛女却被刚反应过来的男人一个巴掌反手抽在眼上,她口中呛出的酸水和面部的不适使她激发出一声怪叫。脸面嫩白如鬼的人造美女也来不及去翻呕吐袋,直接挂着哈喇子与鼻涕,你来我往便与邻座打将起来。

可被吐到的男人怎肯让步!举拳便是反击!

狭窄的经济舱座位中,抡圆三百力道轰出的一拳,却偏离了它原本的航线。随着灰黄色的目标渐渐远去,拳尖先是碰到前排一个令人反感的“大南瓜”,随后便是一鼓作气将其下头皮形变的过程。

脑后突然受创的人母,眼疾手快,将一旁儿子嘴里叼着的水瓶“噌”一下抽出,下意识中,回手就冲脸脖沾满酸液的凶手扔去。

可丢出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脑后的痛感,只得双手抱头,如不屈却无奈的败者一般暂时垂下了那上帝的骄傲。

谁人能知,全速攻防的“酸脖男”早已六感贯通,不肖躲闪便由着本能压低了身形,猫般巧妙、雀般灵动地避开水珠横溅的暗器,却说闪躲蓄力之时,又已备好一记精而狠的上勾拳击,目标依然固执是那披散的“灰黄大军”。

椅背其上一毫米,严丝合缝的刮贴而过,竟仿佛是第二波加了速度样。没能击中凶手而只得溜过一整排座位的水瓶,命中了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目标。

就在我旁边的胖男人捂着面门,痛苦嚎出的同时,从他眼珠子上弹开的瓶中水将些许清凉点滴在我之身上。

我爆发出兴奋爽畅的尖叫!

我激动!我狂喜!我连续的高音已不得自律的飘散出口,在附近如多米诺般引连出多串惊恐的“附和”。

哈哈!这莫不是凑齐了一桌麻将的阵容!死胖子,黄毛女,咖啡男,上帝妈。

四人不约而同揪开安全带从座位上站起,看来是要双脚着地,用拳头进行一次雌雄之“辩”。

然而漫漫的几秒钟内,四人面面相视,目目相抵,却均未出半招,难不成已经上升到了精神层面的较量?又或是陷入了猜拳般的恐怖平衡?该不会,他们站起来的瞬间,就都怂了吧?他们纷纷考虑到了大打出手的后果,于是决定作罢了?

不。

休想。

他们四人此时都紧张万分,战争一触即发。

我瞅准时机,“嗷”一声高叫出来!

半弯着屈站在我前座的黄毛女,被我惊得全躯一震,疑惑地望向我处。

满脖子腥臊恶臭的咖啡男,一看四角平衡被人打破,便率先出击,频频失手的上勾拳终于勾在了黄毛女的下巴颏上。

咖啡男前座的上帝妈妈似乎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被无缘无故拉入这场战斗的理由,但她显然已经再次全身心进入战斗状态,只见其怪叫着扑出双爪出击,一招“照方抓药”,狠狠地扣拧住咖啡男的眼珠子,二者陷入新一场缠斗。

却说遭受了重创的黄毛女,花高价整容得来的下巴霎时间翘得老高,承载着眼泪与口水的颜面之下,爆裂臃肿的毛细血管把她下半张脸顶得活像个刚出浴后的大马猴。挨受的拳击可能是正打在了她的麻筋儿上,受击的瞬间,她突然乍着双臂,两眼无神,像对人生失去信念一般缓缓朝后昏倒下去。

终于来了!

我身旁这个肥嘟嘟的新选手终于也有所行动,他像一朵丰满的食人花般,悄悄朝还在倒下的黄毛女伸出魔爪,倏然抓住了她!

他揪拽住一撮黄发,朝面前两座位的间隙中猛地下拉!顿时,她鲜血流红的头皮在我面前露了出来。

“唔阿打!!”我用李小龙的啸叫来为胖子的小胜庆贺。

黄发女彻底昏死过去。“上帝妈”也因龙爪手的功力不敌金刚拳,而变成了“下地妈”。

战胜了前座与邻座后,咖啡男并未放松警惕,可他一回头,却发现宿敌黄毛女其实是被后座一个见义勇为的肥仔给料理了,于是开心地伸出手,想要和这位胖嘟嘟的好心人握一握。

可半道加入战斗的胖子哪里知道个中渊源,独自为战的他,还以为这个朝自己扔瓶子的酸臭男人又欲伸手加害自己,于是一抬拳,照着咖啡男的脑门便是一发炮击!

上面说过,咖啡男早已热身全开,犹如咏春大师一般的他,将自己伸出的友好之手立刻转为掌法,在拨开对方胖嘟嘟的拳击的同时,一记手刀横砍在胖仔的脖子上。

外强中干的娘娘腔就势晕厥在我身上,可由于我的随机应变,以及我们这排比较空的原因,他被邻座的我一个二传,顶倒在过道里。

至此,擂台上的四人,除了咖啡男以外,其余选手均已昏死在地,不得自理。

“刚才哪个傻逼叫唤的?”

咖啡男似乎没打算放过刚才那个起哄架秧者,于是怒目圆睁地朝我问话。

我一脸鄙夷地用下巴指了指窒息倒地的胖子。

“哈呜啊……噗呸!”

于是地上的胖子在昏迷之中,还额外获得了一口成年男人的新鲜唾液。

终于!我俯下身,双手捂脸,用尽全身力气使自己的脸狰狞在一堆,鼻尖碰嘴唇,睫毛扎鼻梁,只有这样才能不让窃笑漏出声响。

我像肺癌患者般喉喘着,将狂笑掩藏于假咳之中……真的,不知有多少年没这样笑过了。

笑着笑着,我一侧头,看到了窗玻璃上反射来的人脸。

……

……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感到了前座这个胜利的男人投来的惊异目光。我感受到了脖子上的酸痛,酸痛而灵活,像是快断了一样。原来我早已难以自制,正在不由自主地、快乐地狂甩头部!

我这是做什么?!

我好像又是在为咖啡男的胜利而庆祝。

我的心里,就仿佛达成了什么愿望一样……我有什么愿望?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愿望!可这样的高兴心情……我还记得。

我曾经软磨硬泡,对着父母百般撒娇了近一个星期,才终于求得了一个超人玩具。就是这个,就是我拆开包装前一瞬间的心情!

喂,不太对劲啊我自己……

糟了……我……是不是心理有病?

自己跳跃性地想到了这种可能性。而这种跳跃,是否就是我有病的证明?

我的肉体本能地逼迫自己停下了摇晃。额头“嘭”一下磕在前座合着的小桌板上。

一偏头,我又瞥见一旁地上半死不活的胖男人。他的五官向下,堆砌在地毯上,但被他脸面压着的地毯不太对劲,分明是被鼻血浸湿后的尴尬颜色!这一幕……那是小时候的生物课,老师当着所有孩子的面,揪住兔子的耳朵,一巴掌劈在它脖颈上,而那只兔子,现在就倒在飞机的地毯上。

他会死吗?

不会。

不对。

已经不正常了!现在已经不正常了!

前排的赢家怒目横扫着身边的人,似乎渴望着下一场血斗。但他面前只有一个哭喊声被淹没在嘈杂环境里的无助孩子。

我脑子里“咯噔”一声。

那孩子,难道要为他母亲的弱小而付出代价了?那不就像……

不不,该死的动物世界!我讨厌动物世界!

我下意识掏出手机。

手指熟练的将手机屏幕解锁。没错,只要按下一个“AAB”格式的三位数,只要拨打下去,就会有穿着统一制服的人们来免费打理这场闹剧。

不!脑子里的某声音,一瞬间支配了身体,使我握着手机的手突然翻过去,将险些拨通的手机压在腿上。

好险!

怎么能报警呢……如果在飞机上拨打电话的事情被发现,他们连立案侦查都不需要就能锁定嫌疑人了……不是吗?于是今天,除了我,没人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差一点儿就自投罗网……我陷入后怕之中。我在怕什么?我有什么可怕的?也许今天就会死在这飞机上也说不定。

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如果真的死掉,也没人能知道是我干的,飞机之所以会掉下去,就因为最后一排的某个乘客想打电话报警?这逻辑明显反了。是这架破飞机逼我做的!

虽然这种结果有点默默无闻,可隐身于人群中,总让我安心而惬意。不过这时……

前几排有个男人惊慌地站起来打开行李架的门,翻找着他的黑箱子,可他又很想依靠着安全带,于是只得单手探进去靠触感乱摸乱找……这家伙的动作扰得我心烦意乱。方才那坐山观虎斗的欣喜心情恍然消失无影。

黑箱子……黑箱子……黑匣子?

黑匣子!

以前看新闻的时候,飞机失事后好像总要查一个叫“黑匣子”的东西?

那个东西……该不会真的能还原出失事时的情况吧?

我逼迫自己继续用力将心脏冷静下来。

“好,事情是这样的:”

我心里对自己默念着。

“首先,黑匣子这种高科技的东西肯定会这样记录:飞机后排有个无辜的乘客,他在飞机上目睹了一场殴斗,所以,为了保护自己,不不,为了保护其中一个受害者的孩子,他拨打了报警电话,希望求助。”

……不行……虽然我是电脑白痴,但我知道再厉害的“黑匣子”也不可能复现出这个情况。

“那么这样如何:飞机上的一个乘客胡乱拨打电话,导致航班失事坠毁。黑匣子记录了他拨打后发射出的电波,他的姓名及电话号码是……”

没错!

那该死的黑匣子一定会这样记录的!

一个长着翅膀的庞然铁物,从百千米直砸下地,烈焰燃起几丈高,持续燃烧数小时……处理事故现场的人赶到后,大概连一块完整的肉都捡不到。谁会注意到飞机上的一个家伙曾将其他人殴打致死?

啊啊啊,简直乱死了!他们真的能做到?黑匣子是什么?真的只是一个黑色的盒子?光凭一个什么黑匣子就能锁定罪犯?!

……此时的我,已经无力去关心那个可能会被动粗的小孩子。因为我才想起来,早在这场闹剧开始前,我已经像玩玩具似的拨打过无数个电话了。

我的冷汗已不经意间翻滚而出。我以前只是不关机而已,还从未打过电话。我已经成了罪人?

飞机舱内感受不到倾斜。但我这靠窗的位置完全能看到外面:飞机头此时正朝着黑压压的大地飞去,是笔直地砸去!

他们会一个一个地检查尸体吧?他们会按照座位号,找到我那副被安全带固定在座位上的尸体吧?他们会把我很丑的那张身份证照片公布在新闻里?

这样……也好。

让我的主管也看看!让那些曾经瞧不起我的人也看看!老子就是这么凶恶的人!还有,让……

母亲……也会看到吧……

是啊……我差点儿忘了,我还有母亲,已经半年多没有联系了。她还好吗?

她也会看到我的新闻吗?

可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啊。已经没有任何法律能让我付出代价了。那……原本属于我的代价,会不会落到她的身上?

我突然鼻子酸痛。

我不该这样没日没夜地上班的……我该每天都给远在老家的她打电话的。可是……

我真的好后悔。

我不该带着如此消极厌世的态度活着吧?

我真的很累啊。但即便如此,也该笑着面对一切才是。像母亲曾经做给我看的那样……

我知道的,其实我不该开手机,毕竟飞机广播已经强调过无数次了,而我也在这种环境里呆过无数次了……

现在的我,满脑子都是母亲被警方和记者“刁难”时的景象。

我……

膝头慢慢被打湿了。

既然已经这样做了,就再任性一次吧。

是的,即便真的是我害的,我对同飞机的这些“有缘人”依然并没有太多愧疚感,甚至,如果有时间考虑他们的事的话,我依然觉得他们的生活毫无意义。

我没能成为自己所期待的样子,我没能做那个天宠之子。

再任性一次吧……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母亲的号码。

神啊,如果您能在我此生的最后时刻关照我一次,至少让我听着她的声音迎接死亡……

……

……

飞机震动得越发频繁,越发厉害。

死亡临近,就是这种感觉吗。

电话拨不通。

为什么拨不通?

“怎么打不通!”

我急得叫了出来!

前面的人听到了我的喊声,也像刚反应过来似的,开始拼命打电话。不过情况似乎和我一样,没人能打通。

等等!他们也在打电话?

现在不是光我一个人在打电话了?

那就是说……

害飞机掉下去的人,不光是我一个了?

一定没错!飞机还没坠毁,在这期间,任何打电话的人都应该算是罪魁祸首吧?!

法不责众,也许我不用承担责任了?不,就算是需要承担责任,也有这么多人陪着我。

我重新拾起了希望!

我好像,我仿佛听见了母亲温柔的鼓励?

干脆,别让飞机掉下去不就好了?那样的话,不就没人需要承担责任了不是吗?我也能回去见她了!

我“噌”一下站起来,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踩着地上那肥仔的大屁股,我随着他臀部的弹性猛然一跃!仿佛滞空了一样,轻盈地跳过两三排座椅。

“都别慌!我去找机长!”

这凛然的发声,竟是出自我口!

每个无助的人投来的期盼目光,像暖阳般照耀着我,大踏步向机头走去。

“轰”一下!

又一次!飞机几乎左偏了90度!

我趔趄着撞在了左边椅子的男人身上。

我一扭头和他对视着,他也投来同样坚定的目光,然后抵住我的肩膀,吃力地助我重新站稳。

我紧握了一下他的手,又匆匆分开。我要完成这个使命!

空中巨怪对我们飞机的干涉真是一刻不停。

它好像是发现了我的企图,于是一爪“拍”在了机头上!机头猛烈摇摆的瞬间,我“扑通”一声硬是跪倒在地!

三个人!

三个人同时从不同方向伸出援手,逆着这任性的飞机,耗尽他们全身的力气将我生生拉起!

我与其中一人交换了眼神后,不舍地挣开了他们,继续朝前赶去……

……

……

……两小时后。

“呵呃……”坐在机场外的公共长椅上,我缓缓品尝着廉价的浓咖啡。

没错,我没死成,今天这个日子里,没有任何人死去。

这趟航班就这么顺顺利利地降落了。

而其他人,也确像游乐场里出来的人一样。回到了平时的生活。

从我一把掀开机头位置的绿色帘子,到飞机稳定落地,这之间,乘务员们没有再提任何有关飞机震荡的事情。我质问这些机组人员时,他们几个都像见了鬼一样地看着我。然后,其中一个空姐告诉我,她们只是商量一下服务的事情,另外这是飞机的重要位置,请我尽快远离,并回到座位耐心等待。

而震荡平息后,广播没有对之前的非常情况进行任何解释。

可是,那个震荡程度,还有空无一人的乘务员座位,都让我深切怀疑她的说法。

也许飞机失事前,乘务员们都会丢下乘客吧。一边放任他们恐惧大叫,一边自顾自地商量着失事前的各项准备?可这种事,也只有真正经历过飞机失事的人才知道了。换句话说,没有哪个活人会知道实情。

而每每回想刚才的事,我依然为自己的所思所做感到尴尬不已。

是啊,我可真蠢。在飞机上打电话又能怎样呢?高空中又没有基站塔,手机信号怎么可能拨的出去呢?

光是手机开机,就更不足以让飞机坠毁了。我开始嘲笑自己的愚昧,如果只是开着手机就能影响飞机的性能,那么想炸飞机的恐怖分子只需要人手一个手机就能达到目的了不是吗?

所以。

好尴尬。我真蠢。

我像是个被经年的恼怒冲昏头脑的白痴,我以为自己是在憎恨着我所处的环境,然而环境却并没对我造成什么太大的损伤。非要说的话,它就只是它而已了吧。没能调节好自身的人——我,才该对飞机上那些幼稚的心有所想而感到羞愧。

可是,危机中那个英雄一般地冲出去的自己,竟敢为了所有人的希望而努力,我想,也许真实的自我,是良善的自我。勇于承担责任并得到大家帮助后的那份欣慰和喜悦,于心头久未散去。

这样的慰藉与安逸心情,久违了。

我知道,其实从自己长大成人后,便不再有过这种心情。甚至不再有过这种想法。我自己一直在想着,自己多少多少,别人如何如何……我像个活生生的计算器一样,计算着自己和他人的得失。然后高举着计算器上的数字,逼迫着自己患得又患失。

不是没有想过,这种生活何时结束……

人活一世,只活一世……不如,姑且就在自己想要结束的时候结束,不就好了?

母亲呵,我这回错不了了吧?

我想见她。我想见家人。

所以,这种生活,今日便会结束了。就让我单方面地,结束这段入不敷出、前后顾虑的生活吧……

“嘟……嘟……”

在来电震动还没超过第二下时,我忽地想起了某件刚被我遗忘的大事!这种习惯性的惶恐,让我条件反射般接起了电话:

“抱歉主管!下午好!……”


文于2016年7月

那須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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