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成群结队,盘旋于残垣断壁之上,天色阴沉,此刻愈发昏暗。
雨,淅淅沥沥,渐渐洗净腥臭的空气。地表重又流动血渠,蜿蜒曲折,映显鲜红。
“想通了?黑衣人头戴斗笠淋着雨,双手环于胸前,望着他的眼神流露出一份执着。
“嗯……我随你走。”他的声音轻又哑,宛如即将损坏的老式机器,不过事实确实如此——他全身上下都在雨中泛着金属寒光。
“那么……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启程。”
雨依旧不停的下,黑衣人抬首望了望阴沉的天空,叹了口气。一夹马肚,抓紧缰绳,似在着急什么。
胯下坐骑虽非神兽,却也能继承自己的一半实力。发挥至极,几已御风而行,但现下,不过勉强保持距离——无论怎么赶,始终没能追上他的步伐。
反观他每行一步,泥泞土地必陷半寸,不偏不倚,沿路成行。脚印没有任何纹饰,仅略显褶皱起伏。
奇怪的是,他仅仅是在跑步,速度却已超越常人乃至坐骑,每一姿势都机械精准。两侧之景相继呼啸而过,也不知持续多久,身形没有丝毫懈怠。
“真是个怪物……”黑衣人摇了摇头,独自喃喃道:“可惜……你终究没能成为【神】……”
【半神】——自他出世以来,人们都对其冠此称号。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二字到底囊括了多少含义。
“且慢!”黑衣人终于按捺不住,聚气纵声,竟传音十里。零碎的雨滴,触及音波四散,隔空飞溅,形成一道雨幕,倾泻而下。
“呱呱呱——”林中群鸟似是受到惊吓,皆振翅而起,四处逃散。
“嚷嚷什么!耳朵都被你震聋了!”转眼间,他已立于黑衣人面前不住抱怨:“你看!鸟都被你吓跑了!”
雨中来去无声无影,黑衣人心下不由一惊:此“人”实力必凌驾于自身之上!却又故作镇定,淡淡道:“没奈何,怕你跑得太远,听不见。”
“哼,别看我这样,我耳朵可灵着呢。”说罢,他敲了敲自己金属脑袋,发出沉闷声响,接着道:“叫我停下所为何事?”
“无甚,天色已晚,马亦疲惫。稍作休整,再续前行。”简短的语句恰似命令,透过朦胧面纱,黑衣人的嘴角露出些许狡黠。
“也罢,”他点了点头,卸下身后巨大的伞,撑开,置于地上:“你不像我,淋一天雨定会生病,就在这儿下面过一夜吧。”
黑衣人的眼神闪过一丝古怪,微微颔首,翻身下马。披风随之荡起,拦手一挥,洒水遮天,掩不住潇洒傲气。
适时,灵马褪去了幽蓝风纹,现出乳白真身,发出阵阵低鸣。甩了甩摇曳的鬃毛,又转过脖颈蹭了蹭主人,显得十分亲昵。
看到这儿,他不由得痴了。
“怎么?”黑衣人一边理着行囊,一边饶有兴致的问道:“你身边很缺朋友吗?”
他默默地垂下了头,注视着脚下积起的水塘——细雨打破了平静,不断泛起涟漪。
“我成为守护神后,所有人都嫌弃我,哼,朋友,从何谈起?”他沉默半晌,才缓缓吐出这一句,眼中充满了不屑与嘲讽。
“确实,”黑衣人没有瞧见他的变化,依旧自顾自道:“古今往来,还从未有过。”
雨势突兀,渐转滂沱。打落在林叶间哗啦有声,空气却越发燥热。
“岚焉,幸苦了,我这就把你送回去。”无序的雨声中,忽传来飘渺笛声。和上节拍,似与自然齐奏,落寞之余竟有些欢脱。
他猛然抬头,发现黑衣人的手中多了支笛子,墨绿通透,圆润有泽。一旁灵马随着笛声昂首鸣嘶,终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金属的身躯隐藏不了真实内心,更何况他的眼神早已出卖了自己——任谁都能猜到他看完这一幕后的惊奇。
黑衣人把玩着手中之笛,走到伞中,坐下,瞥了他一眼:“你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这只是其中的冰山一角罢了。”
“莫非……这灵马被你收到了笛中?”他好似没有听见刚才的话语,瞪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墨笛。
“没想到你这金属脑袋泡在水中并不生锈,”黑衣人嘿嘿一笑,“此笛名唤‘醍醐’,曲若出,定醒世人。”
他心底暗吃一惊:难道眼前的这个人真能理解自己?
“非也。”黑衣人似看穿其心,缓缓道:“只想让你遗忘过去,展望未来。”
未来?哼,这种东西早已舍弃了——从那该守护的城被屠戮的那一刻起。他的内心十分复杂,亦十分迷茫:未来究竟该何去何从?难道要和这个陌生人相伴一世吗?
远处隐闻雷鸣,凄厉却又有些悠扬,群鸟归巢,显得格外沉寂。
“你的名字是什么?”他在胡思乱想的同时,黑衣人冷不丁丢出了这句,“啊,不,我是在问你成为半神之前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他显得有些不耐烦,“这你都不知道吗?”
“并不,”黑衣人的眼神有些黯淡,“如果可以,我不想用【半神】称呼你。”
“哦?此话怎讲?”雨中不停踱步的他,仿佛听到了此生最大的笑话,声音都变得有些颤抖。
黑衣人冷冷的看着他,眼中闪过几许凌厉。“因为【半神】害得我如此地步……因为【半神】我承担了孤独……因为【半神】本不应该存在于世!”
落到最后一字,一道电弧划过天际,映射在他的金属脸上,变得狰狞可怖。
两个人,异往昔,却有如此孽缘,走到了一起。天意,为何故?
他的诞生,是在一个仪式上——由人创造神的仪式。这个世界,神的存在犹如这雨,多,且源源不断。杂,又华而不实。这一次,人们想把神真真切切的创造出来,呈现在自己面前。
“只许一次成功,不许失败!”这是他有意识时,听到的第一句话。那时,还不过是游荡在空中的异界之魂,遭到灵魂古神的诅咒,随意抛弃。如此却因祸得福,得以逃脱神谴。
仪式后,成就了现在的自己:金属制成的人躯,时刻能听见体内发出“嘀嗒”声。背后长有一对鹏翅,黑羽金边,展开足以护住三人。但是至今,他从未起飞——翅膀并不受自己控制。
“摩云金鹏!”这是他醒来听到的第二句话。他听得出,面前的人们喜忧参半。
也不知何时起,众人纷纷找他许愿,他听得见,却做不到,哪怕只是最普通的安全感。但是,他很喜欢这种被依赖感,博爱之心让他放不下,也不想放下。
他不甘命之轮回,竟无法摆脱缘之枷锁。故在明处对众人千依百顺,在暗处对自己千锤百炼。却终于,换来了人们失去的耐心:【半神】!他只是个半神!除了倾听,什么都做不到!
这句话,伤透了他的自尊,拿起一把伞,离开城,从此不问世事,隐居它处。
三年后,他回到故地,此时人们又供奉了一个新神。能呼云唤雨,亦能文能武,可谓万能之神。
于是,他默默的留下,一同守护这个地方。
现在,这个神屠了城,竟从自己眼皮底下逃之夭夭。心中的愤恨难以平息。
听到黑衣人的此番话,愤怒、无奈、惆怅、悲伤……一起涌上心头:“住口!”
雷声余震刚过,又一语如石破天惊,尖锐刺耳。他周身气浪鼓舞,雨珠纷纷炸裂,形成水雾,在空中弥漫。
躯壳闪着寒光,冒起白烟丝丝缕缕。温度,好似寒了一大截。
群鸟悲鸣摔落,尸潮如雨。林叶铺天盖地,随风而起,无风而安。
发泄之后,他回过神来打量着黑衣人:双目紧闭,不吭一声,亦一动不动,竟似浑然不觉。伸手拍了拍,随即倒下,没曾想,其已然昏厥。
哼,也忒不济事,他心中如此想到。顺手拉直黑衣人的手脚,平铺于地。俯下身,自己也在伞中挤了挤。抬首望了望依旧阴沉的天空,心生感慨:雨,究竟何时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