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初识他那日,我不过四岁。彼时凌王殿下正被我那三皇兄带着几个太监围殴他。他满脸是血,鼻青脸肿,衣衫不整,很难看出他是一个俊俏的异性王。
那时他不知有多么落魄,还是我路见不平出手救了他,顺便唤了御医处理伤口。好在只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
凌王殿下谢了我便离去了,再见面时已是两年后了。
六岁那年,母后不仅要我学四书五经,而且要求我精通琴棋书画,我日日的功课都要自卯时做到戌时。五岁那年我养的一直小猫儿也因此一命呜呼——它是活生生被饿死的。
唉,这小猫莫提有多可爱了,总好缠着我,赖在我怀里入梦。它离开人世的那一夜,我彻夜展转未眠,翌日也无心学习功课了。
日间我被功课压得喘不过气来,只好在夜里趁灯火阑珊时偷偷溜上角楼,看万家灯火——长安一片繁华,胜似白昼。
城里的孩子都不用读书,夜里就结伴出来玩,一个个的别提有多开心了。所以我看到他们笑了,我也情不自禁莞尔一笑。
可怜我彼时不过六岁,便开始心系黎明百姓,立志无论如何都要守护住这长安的繁华,这天下的繁华。
日日去角楼偷闲,渐渐成了我的习惯。
有一日夜里,当我再一次轻车熟路地登上角楼时,竟遇上一位翩翩少年。他不过比我大两岁,却如同大人般稳重。他站在角楼上眺望着长安的街市,眸中隐着欣喜与悲痛。
我好奇——一个人的眼里怎么能同时透露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呢?他究竟是经历了多少风浪,才能再垂髫之年如此淡然。
若非他尚不足七尺的身躯与那稚嫩的脸庞,我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只有八岁的男孩。
“见过公主。”他见我来了,翩翩转身面向我,隐去方才眸中的悲痛,仅存无限欣喜。
我抬眼,仰望着这个比我高出半个头的少年,竟觉得这张面孔好生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好像素未谋面。
心里是这么想的,说出口的却变成了:“你是谁?”
话一出口,我便自责方才的措辞表达不当。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只好面带微笑瞧着他的眸子。
“我叫,凌,忘,痕。”他一字一顿地回答道。我听得很清楚。
哦,是了。就是这个北冥唯一的异性王,凌王,我两年前在三皇兄手下救下的落魄少年。
我又惊又喜,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温润如玉是少年就是从前那个被欺侮的小子。看来,这两年他过得很好。
我与凌王殿下攀谈些许时日,他亦夜夜陪我促膝长谈到夜深人静,如此过了数月。
“瑾妹妹,明日我便要随军出征了,你可不许再想之前那般傻,雪落满头也不知拿伞。”忽悠一日,凌王殿下如此对我说。
难道北冥无兵了吗?凌王殿下纵然再天资聪颖,也不过是个黄口小儿。让他随军出征,岂不是白白送死?
“我去找父皇。”我害怕他死,便即准备下角楼,他一把拉住我,制止道:“我愿意去。”
“你说什么?”我愣了愣。
“我愿意去。”他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好男儿志在四方,应当为黎明百姓而战,万劫不复,在所不惜。”
凌王殿下见我怔着,又换了一种解释:“倘若取得战功,还可以娶到自己心仪的女子。”
心仪的女子?莫不是他已有心上人了?可是他才八岁呀……
他既心意已决,我亦不好再阻拦,于是隐去自己失落的神情,道:“那我便祝殿下早日凯旋。”
他一愣,随即露出抹笑意:“多谢。”
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转身对我说:“对不起,瑾妹妹,恐怕我再不能陪你在深夜长谈了。待我取得战功,要去学医,一时半会无法出师,我……”
“无妨,我等你。”我打断了他的话,“一路平安,也祝你娶得自己的心上人。”
他又是一愣,点了点头,然后离去。
阔别数年,凌王殿下归来之时,已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他一笑,仿佛世界都亮了——只是他很少笑,再不似那个与我聊到深夜的少年了。
想到这,我竟有些心疼。
“别生气了,凌哥哥也要一直开开心心的。”
凌哥哥怔了怔,似在梦里:“你……你叫我什么?”我已经许久未曾唤他凌哥哥了,上一次我这样唤他,貌似是十年前。
我莞尔一笑,说得十分轻松:“凌哥哥啊。”
他敛起脸上的错愕,取而代之的是唇角浅浅勾起的一抹笑意:“好,以后不许改口了。”
说完,他伸出小拇指。
他这是……我伸出小拇指与他拉钩,他笑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从没想过,他这样少年老成的人,也会玩小孩子喜欢玩的游戏。
从未。
凌哥哥替我排队买完梅花糕后,又问我:“瑾妹妹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带你去啊。”
想去的地方?
有,但是很远,一日根本无法到达。
“没有。”我回答。
“没有?”凌哥哥蹙眉,“那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我嘴里正嚼着梅花糕,吃得正起劲儿。凌哥哥这么一问,我倒是一怔,把剩下的梅花糕咽下肚里,反问他:“想做的事?”
他粲然笑道:“是啊,瑾妹妹可要仔细想想。”
好,仔细想想。
凌哥哥喜欢我说什么?他喜欢我说想嫁给他。但我总不好如此说,毕竟阿姐跟我说过,女孩子要矜持。
于是我只好摇摇头。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