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风中的一片黄叶,没有追溯的来处,亦不知将飘向何方。
我是赵老头捡垃圾的时候捡回来的,据赵老头说,他捡我的那天,天阴得厉害,要再晚一步就遇上雨了,把我扔在垃圾桶前的人用一层薄毛巾被把我裹着,也算是留给我唯一的纪念,像扔个垃圾袋似的,说明我这人打出生时就注定命贱。
赵老头说我哭叫的声音就跟那病猫一样有气无力,赵老头开始听见哭声,一直以为是流浪猫在叫呢,后来是看见那鲜红的毛巾被才发现的我,他说要再晚一步我就被冻死了,每次听他说这样的话的时候我就想,我这条命也算是白捡回来的了。
赵老头把我带回他的家——一家国营企业的旧仓库。那毛巾被挺破旧的,有两个不大不小的眼,估计生我的人也富不到哪去,我饿的时候就学猫叫,赵老头着急,他没什么给我吃的,先找了半块冰糖化了水给我喝。然后居委会的张大妈又给送来了两袋奶粉,就这样我这条白捡的命居然忽忽悠悠地存活了下来。
两个月的时候,张大妈热心,介绍了工厂一对夫妇来领养我。那时候的我瘦得跟豆芽菜似的,那男人把我从赵老头的手里接过去,跟买小猪仔似的在手心里掂了掂分量,女人也好奇地凑了半张脸过来看。
“咋那么瘦啊,能养活吗?”她脸上先前的笑容突然换了花样,满脸的不称心,反正她那春花嗓子我一定不喜欢,这时候我恰到好处地大哭起来。赵老头发火了,一把从男人手上把我抢了过去抱在怀里。
“我还就不给了,拿金子来对着称老子也不给了”。张大妈说,她这辈子就没见赵老头说话那么掷地有声过。
那女人被怔住了,在她眼里,她是以施舍的姿态来救赎这穷透了的糟老头及这没人要的流浪仔的,没想到老头火气那么大,一定刺伤了她怜悯的善心,她一把扯起男人就走,屁股摇得跟桃花扇似的。
这以后,赵老头就告诉了张大妈,啥人要来认养这孩子都别带来了,这孩子是我拾荒拾来的,就是我的了。张大妈看实在可怜,又送来了几袋奶粉。以后,赵老头就把煮烂了的饭嚼碎了,塞进我那张永远填不饱的嘴巴,就这样,我那歪歪斜斜的生命开始迈出了脚丫子。
从此,每天清晨,赵老头就一个肩膀挎着他那不知是白还是灰的布包,另一个肩膀挎着不知是灰还是白的我延续着他的拾荒生活。
(二)
张大妈告诉我说,我一岁的时候就会说话了,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叫“赵老头”,赵老头喜欢得不得了,因为大家都这么叫他,赵老头也就教我这样叫他。好多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思考过为什么也叫他赵老头,反正大家都这样叫,我也就叫得心安理得。
再大一点的时候,我就跟在赵老头身后去拾荒了,天蒙蒙亮我们就上路,薄雾晨霜里的一老一小。赵老头的左腿有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整个身子就向左边斜,呼啦呼啦地扯着闪,他就用右手牵着我,这样我牵着他的手总还是稳妥的。
有时候我们运气好,会捡到半袋点心或是别人遗弃的面包,赵老头就沿街边的石阶坐下来,用黑乎乎的指甲从里面刨,他的动作极认真,先把没变色的抠来塞进我嘴巴里,直到我跟小猪似的填饱了摇着尾巴时,他才把剩下的胡乱地塞进他那干瘪瘪的嘴巴。
再大一点的时候我就上小学了,我坐在教室里,我喜欢那种新鲜的味道,我觉得我和其他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赵老头也很知足,时常趴在教室那低矮的半截窗台上往死里盯着我看,他说他没上过学堂,看见我坐在那么宽敞干净的地方,他心里高兴。他趴在窗台上的眼睛灰蒙蒙的,像一只有气无力的老狗,开始的时候我挺满意的,至少他在没有同学敢欺负我。后来,只要他一来,就有同学对我大声喊:“芽子,你爹来了。”
我气不过,对着那该死的同学把声音当炮仗似的扔回去:“他是你爹。”
然后,我就对赵老头说,不许他再到教室去,以后放学他只能在学校100米以外的地方等我,他呵呵笑着同意了。可还是有同学会看见,我又对他说,不行,你还得再远一点。他说,不用了吧,你同学都走完了。
他的这句话提醒了我,以后放学我就在教室里磨蹭,直到同学走光了再过十分钟我才迈着不太情愿的脚步走出教室。远远的,就看见他站在风中,那茄子似的笑脸早被风吹皱了,背上挎着他那不知是白色还是灰色的大口袋,永远倾斜着的身子,像一个颤巍巍的问号永远不变地停泊在我生命的某个地方。
走进初中的校门后我再不允许他出现在学校周围了,我对他下了最后通牒:“我告诉你,赵老头,你要再敢来学校周围,我就离开你,自己单过。”
哈哈,他那破锣锅似的声音笑得震天响,像几千只陶瓷托盘撞击时碎片落地的声音,然后,用黑刷子似的手抚着我的青葱皮脑袋。
“好啊,你小子长能耐了。”他说。
我虽这样说,却打心眼里没想过要离开他,因为不知道离开了他,我还能上哪去。
(三)
我和赵老头就这样在一起生活着,只要东边还有太阳,我们的生活也就继续。我觉得我们有时候就像是两只被人遗弃了的流浪狗,相互依存不过是为了从对方的身上取暖罢了。
我记得十二岁那年,赵老头得了场大病,发高烧烧得厉害,周身跟火球似的,那茄子似的老脸像被火烤过一样的翻了青灰色,他躺在床上大口地呵着气,我站在他的床边放声大哭。
“赵老头,你不会离开我吧。”我问他。
“咋会舍得芽子呢?”他用粗树皮似的手抚着我嫩黄瓜似的脸。
很多年以后想起了这场景,我依然回味我当时哭的感觉,不是怕赵老头会死,而是怕自己从此没人要了。
“是啊,我是不能死的,我死了,我可怜的芽子又没人管了。”他这样说着,语气挺坚定的,好像是要跟谁做一场决斗,然后才去了医院。
他的烧刚退,就迫不及待地办理了出院手续。他说,再住下去得把我初中的学费给搭进来不可。
我听了心里恨得牙痒痒的,也不知道该恨谁,就巴不得去咬老天爷一口。
初中毕业后,我就放弃学校了。学习成绩一直拖后腿,把那个穿着白色高跟鞋的班主任气得直瞪眼睛,各科老师从没拿正眼瞧过我。最高兴的还是赵老头,他说我这文凭,要在当年他们乡下,早算是秀才了。
走出校门后,我打了一些零工,日子恍恍悠悠的也还算顺坦。
(四)
山水轮流转——这句话不知你老兄是否注意过,反正这一山一水居然还真转到了我这穷芽子的头上。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偶尔大家坐在一起抽抽烟,喝两口闷酒,抱怨一下日子,也算是把时间打发了。那天晚上,我和几个哥们喝了点啤酒准备回家,一个哥们看见别人在买彩票,也想试试手气,他买了一张,什么也没有。我看着心动,也跟着买了一张,还是没有,一不做二不休,口袋里刚好还有两张彩票的钱,我豁出去了。
什么叫磕头碰着天啊,老天爷还真是开眼了,念我芽子这辈子穷得过分,还是我前三世积了哪位祖宗的德,反正我居然中了十万元的大奖。
我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赵老头,他开始不相信,眼睛瞪得跟“白半球”似的,后来笑个不停,把他那本来就不平整的嗓子扯得跟公鸭子似的哼,把仓库墙上多年前的水泥砂浆都给震落了。我们俩整夜没睡,一个小屋挤满了这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光辉。
我说:“赵老头,这回我有钱了,我要给你买新衣服,让你也跟退休老干部似的拎着鸟笼到处溜达。”
他呵呵笑着钻出被窝,很认真的样子。“不行,这钱一分不能动,买一套房子,得给你娶个媳妇!”
第二天清晨,他依然背着他那不知是白还是灰的布袋子,一拐一拐地钻进了晨雾里。
就这样,我买了一套房子,虽然不知是二手房还是三手房,反正我有了自己的狗窝,我们有了房子后,民政局说要把我们住的那间仓库收回去,我舍不得,那是我和赵老头一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我当下钻进了民政局局长办公室。
我说:“你要敢把那仓库收回去,老子就绑个火药和你同归于尽。”反正我这身子瘦得只剩几根骨头,也没什么值得挂念的,我的命贱得要死,这白捡来的命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豁出去的。
他眼睛滴溜溜地盘算了一阵子,论体重,我三个才抵他一个,他有老婆,有孩子,有房子,有轿车,盘上其他附加条件,我二十个大概不抵他一个。终于想明白了,然后他很大气地挥了挥胖乎乎的手:“算了吧,兄弟,不就是一间旧仓库嘛,你住你住。”
就这样,他做了个顺水人情。
(五)
我和赵老头搬进了新家,我把剩余的钱拿来做了些服装倒腾买卖,一百元十公斤的服装称来后拿到集贸市场上,撩开嗓子喊:“20元一件啦。”那些女人以为真捡了什么便宜,呼啦啦地来争着抢,很快一堆五颜六色的廉价货就被抢了个精光。
我们的日子逐渐宽裕起来,我叫赵老头别去拾那些破玩意了,他的头发白得像积了千年的雪,皱纹也跟刀刻似的,走路更加拐了,上下身子差不多叠在了一起,我想给他几天好日子过。
我说,我能养活你。
他不肯,说干了一辈子了,闲不下来。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认识了娇娇。娇娇算不上漂亮的女孩子,她厚嘟嘟的嘴唇上涂着桃红色的唇彩,十个指甲也抹了鲜红的蔻丹,我虽然没有什么欣赏水平,但是我觉得她不用这些东西装饰效果可能更好些。但像我这样命贱的人,能有个女人正眼瞧瞧这辈子也觉得心满意足了,反正是莫名其妙地我爱上了她,她是出现在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反正她的出现让我意识到我还是一个需要爱,并且有爱的能力的人。
我把娇娇带回了家,赵老头满意得不得了,把他收藏了一年都没舍得吃的腊肉全部拿了出来,娇娇翘着鲜红的小嘴吃得两边直往外冒油,赵老头干茄子似的脸上像盛开了一朵美人蕉。
娇娇问我:“那老头是你爹吗?”
我说不是,要不我咋不叫他爹。我说这话的时候理直气壮,声音生硬的像金属一样,就连我自己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后来停下来想想也对,他本来就不是我爹啊。
我向娇娇求婚了,她嘟着鲜红的小嘴考虑了半天,终于说出了几句话:
“能不能和那姓赵的老头分开过,他又不是你爹,我别扭。”
“那怎么行,我不会和他分开的。”我的态度异常坚决。
“那咱俩的事就拉倒,我一看见他就恶心。”
我像斗败了的公鸡耷拉着脑袋盘算了半天,终于答应她可以考虑。我左思右想终于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先让赵老头住回去,等我们结了婚,娇娇当了妈,这女人一生了孩子就跟驴子拴在大树上似的稳妥,那时候我再把赵老头接回来。
我回家的时候,赵老头坐在他床上喝着茶,从搬家后他就一直没合拢过嘴,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他开口,但很快我又想明白了,我找娇娇也是为了完成赵老头的心愿啊,我用手梳理一下头发坐在了他的床前。
赵老头,我和娇娇打算年底结婚了。
好啊,他两眼放光。
这段时间她家的亲友可能会过来,这房子太小,你能不能先搬回去住几天,等我们生了大胖小子,你再搬回来?我说得结结巴巴,不过,还好,他还是明白了。
因为他原先笑意迸发的眼睛突然间像一只被打中的鸟儿那样暗淡了下来,我努力做着轻松的表情:外面还有事,出去一下。
等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除了带走他的换洗衣服和一套卧具行李,他在我的生活中,轻得像粒尘埃似的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六)
我依然在倒腾我的生意,每隔十天半月的就去看看他。他住回了那间旧仓库,几年没来,好像这房子也跟随赵老头一起老了下去。我给他买了鸡蛋和水果,他总说不用,人老了,消化不了,他又说,还是这老房子住着舒服,住惯了,换了地方还不适应,以后就别来看了。
我依然坚持,我觉得这样做自己心里挺舒坦的。
我的生意还不错,小日子也算是一天比一天好,娇娇也基本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但是对赵老头回来的时间一直没有表态,我也只好继续等待。
星期天的早上,我嘴里嚼着半根油条准备出门,张大妈从天而降似地出现在了门口:
“你小子知道吗?赵老头死了,都死了两天了,我就说两天没看见他,还以为他回来和你享福了,结果把门撬开才知道。”张大妈嘴直口快,每一个字都像匕首似地扎在我的心口。
哦,我愣头愣脑跟着她往赵老头住处跑,那半根油条哽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路上张大妈的话跟西北风似的让我喘不过气来。
你小子,那个冬天要是没有赵老头把你捡回来,你现在早冻死了,要不就是喂野狗了。我说,是。
你小子,要不是赵老头一口一口省下来把你喂大,你这辈子能有今天吗?他那实心眼的人咋就养了你这白眼狼。我说,是。
你小子,媳妇还没过门,你就把老爷子赶走了,你这良心都去喂野狗了吗?我说,是。
你小子,知道吗,那老头死了两天都没闭眼,别人怎么帮他都不闭,是在等你呢。我说,是。
我们一路小跑到了仓库,已经有几个人在那里了,赵老头躺在床上,经过检查是急性病所致,突然离开的。
我跪在他的床前,他睁着两只迷蒙的眼睛,眼角似乎还残留着一滴浑浊的老泪,我用手轻轻一抹,他乖乖地闭上了,那滴泪也随着藏到了他的身体深处,安静得像个睡熟了的孩子。
娇娇打电话来,我对着电话大声吼叫:别来烦我,这辈子再见你这种女人我就是王八!
她在电话那头提着嗓门喊:你吃错药啦?你这个神经病!
(七)
我用了自己准备结婚准备过日子的所有积蓄,给他选了一块最好的墓地,那是迎着太阳东升送着夕阳晚落的一块墓地。清晨能看见第一缕阳光,因为他总是天不亮就开始去拾荒了。我要让他呼吸到最新鲜的空气,而不再是那些垃圾桶里散发出的难闻的气味;黄昏,也要让他沐浴着最后一抹夕阳,让他很容易就找到回家的路……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去山上看他。那地方可真安静啊,我陪着他坐了好一阵子,直到太阳完全落下了山。我看见了自己黄叶似枯槁的脸,也看见了埋葬他的地方那泥土似的根。
薄薄的暮色里我看见他依旧佝偻着腰牵着一个男孩往山下走去,他的腿似乎不再那么拐了,我仔细辨认了好长时间,可以肯定那男孩不是我,因为那男孩比我粗壮,模样比我诚实,笑脸比我温和,那男孩紧紧抓着他的手,是那么有力和永恒……
我怕他们走远了,怕他听不见我的喊话,我着急地向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大声呼喊:
“赵老头,下辈子我还让你捡我!”
“赵老头,下辈子我要喊你做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