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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近几年，我们这个小县城也出现了不少网红。他们拍些帮农民卖菜或给敬老院的老人送温暖的视频，吸收了大量粉丝。这些人当中有的确实是发自内心的献爱心；有的是为了让人们购买他们直播带货的商品。

在这些网红人群里，一位中年女人很特别。她的视频中有卖自己商品的，也有很多是她热心地帮别人解决困难的。

有一次她在直播过程中突然哭起来，当时吸引了好多人围观。人们好奇发生不幸的事情了，要不怎么哭得那么痛苦呢？有几位观看她直播的好心人对她说:“不要哭，有什么事你讲出来或许就好受了。”

这个女人叫董小燕。她是做香油芝麻酱的老板。她那天的哭诉在网上掀起不小的波浪。除了本地人，就连好多外地人也都知晓了。

董小燕长得有几分姿色，人称“赛西施”。从她哭诉那天开始，不知情的人们就想她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那日，董小燕没办法继续直播下去就匆匆下线了，留下一句“下次告诉大家原因”的话。这句话就像拿着鱼饵钓鱼一样，吊足了人们的胃口。

当董小燕再次直播时，她讲起那天失控的原因。她说那天是特殊日子，她想起她的女儿。有人在屏幕上发问，“你女儿不在你身边吗？”董小燕说，“我女儿去了。”当人们听到她的下文时，都默不作声了。原来，她女儿多年前就去世了。她哭得难受的那天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梦到女儿了。她到现在还没有完成女儿的遗愿，感到非常难受。

梦里的女儿十分可怜，她告诉小燕:“妈妈，我很不甘心，我不想早早地与你们分离。我想念爷爷、您和爸爸还有哥哥了。”

早上醒来，小燕的枕头边湿了一大片。直播之前，她的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一股气憋在心里，上不来也下不去。无处排解的她强打起精神想要开始卖货，没说了几句话，她的情绪就再也控制不住了。憋了许久的心情像打开泄洪的阀门一样，一下子就爆发了。

大家听得入神，对她和她女儿产生了同情心。小燕哭泣的那天，有人说她是为了装可怜，获得粉丝流量。如今，从她的述说中，我们理解了一位妈妈想念早早离世的女儿的痛苦。小燕没有再详细说下去，人们看到她又想掉眼泪的样子，大家都不再拿话刺激她。

接下来，她两手合并，感谢屏幕前所有人的支持。桌子上摆放的瓶瓶罐罐出现在手机屏幕里，她强做微笑，向人们认真介绍起她的产品，有不同包装的芝麻酱、香油、辣椒酱等等。

她说自己开了一家香油芝麻酱的作坊，已经十几年了。经常去批发市场购买食材的人才想起他们进入本地批发市场的大门时，确实有个“赛西施调味品”的店铺。许多开饭店的、开小卖铺的、家里要办席的，都爱去那购买。

2.

我们这小县城里藏不住秘密。很快，一些有心人就弄清楚了董小燕家的情况。

初中毕业后，小燕就辍学了。妈妈想让女儿和她一起去村里的果脯厂打工，小燕不同意。她想去县城找份工作。当时妈妈不同意，她们村到县城将近二十里的路程，她不放心。

执拗的小燕坚持要去。后来，她如愿去了县城上班。小燕在一家超市卖衣服，她性格开朗，人挺勤快，很快就得到了老板的认可。

四年后，小燕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和小燕在同一楼层上班的一位大姐早就踅摸上了她，在一年前就将她亲戚家儿子陈庆海介绍给了小燕。庆海家住县城郊区的高家庄，家里只有一个父亲，母亲在几年前就得病去世了。

二人交往快一年的时候，庆海就让小燕住到他家，省得她跑那么远的路上班了。那时候，庆海在城里一家香油芝麻酱的作坊里当学徒工。

住到庆海家后，小燕感觉上下班方便多了。从高家庄去小燕上班的超市就是几分钟的路程。当时庆海已经熟练掌握了做香油芝麻酱的技术，他们一起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

得知小燕怀孕的消息后，庆海的父亲匆匆忙忙地为他们举行了婚礼。婚后的生活是甜蜜的。庆海把小燕照顾得十分细致。几个月后，小燕生下一个胖小子。庆海和他父亲高兴得不得了。他给儿子起名叫陈自强，小名强强，希望孩子将来能自立自强，出人头地。高兴之余，庆海感到了生活的压力，他暗暗发誓，为了儿子自己要多赚钱，让这个家从他这一辈开始，越过越好。

想要有出息，就不能总干伺候人的活。庆海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从老板那里辞职，准备自己单干了。他用家里的全部资产，加上向亲戚们四处拼凑的钱，购买了一套榨香油和磨芝麻酱的机器。

有了机器就有了希望。小燕摸着那闪着银色光芒的机器，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庆海在磨坊里忙碌的身影。她激动地对正研究新机器使用方法的庆海说道，“庆海，咱们一定要好好干。争取早点过上好日子。”庆海使劲点点头。

3.

有压力就有动力。为了早日还清外债，小燕喂完孩子奶就和庆海一起在磨坊里干活。当孩子长大一点的时候，她把孩子交给公公看管，两人一起忙起了事业。

刚起步时，周围人对他家的香油芝麻酱有疑虑，小燕特会推销，她在超市卖衣服的时候学会一套销售本领。她把价格定的比别人稍低一点，给顾客称重时往往也会多出一点，人们的心里自然高兴。有人因为有疑虑而犹豫不定时，她干脆就让人家先试吃，觉得味道好再给钱。

几年下来，小燕和庆海的生意做的有了起色，他们不仅还完外债，又随着时代发展而更新了原来的手动机器。随着电磨的上场，她家的香油芝麻酱的产量超过了原来的好多倍。

强强四岁时，小燕又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她给女儿取了当时最流行的名字叫陈媛媛，希望孩子将来像电影女明星一样，既聪明又漂亮。

媛媛长大一点后，她和哥哥一样，也成了爷爷的孩子。小燕和庆海更忙了，他们有时候几天都没空去看一下孩子们。

人们往往都是顾此失彼的。小燕两口子把心操在磨坊的事情上，就缺失了对孩子们的关心和照顾。爷爷毕竟是个老人，他照顾孩子吃喝住还行，对于成长中的孙女媛媛来说，总是有些不太方便。

粗心大意的小燕把对女儿应该有的照顾都抛在了脑后。当媛媛上初一第一次来例假吓得哭起来的时候，还是爷爷跑去供销社给孩子买的卫生巾。

事情就发生在媛媛初一的那年。暑假里正是地里最忙的季节，爷爷打发两个孩子吃完饭就去地里干活了。两个孩子在村里到处玩耍。有时，媛媛和哥哥去磨坊里玩的时候，小燕嫌他们麻烦，就让他们到别处去玩。

九月份开学之后，媛媛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像有心事似的，整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细心的邻居对小燕说，“你家媛媛是不是生病了？看着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小燕急着给客户送货，她匆匆忙忙地边走边和邻居打趣说:“胡说，我女儿好好的，怎么就病了？你就不能拣点好听的说？”

一天夜里，媛媛突然发起了高烧，爷爷吓坏了。他赶紧到后排院里叫儿子儿媳过来看看。小燕看到媛媛脸上烧得红通通的样子也吓坏了，一把抱起媛媛，放在庆海背上，急忙去了医院。

医生给媛媛先用了退烧药。接连几天，媛媛总是反复发烧。当医生给媛媛做了全部检查后，让小燕和庆海吃惊的结果出来了。

那天，小燕和庆海拿着女儿的检查报告，心里实在无法接受。媛媛直觉得天旋地转。庆海当时吓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燕强忍着眼泪，寸步不离地陪在媛媛身边。

脑部CT做出来后，医生告诉小燕和庆海，孩子的脑部长了瘤子。瘤子的位置长得不是太好。小燕和庆海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们求医生再给好好看看。

4.

媛媛在医院治疗一段时间都不见好转。医生最后告诉燕儿:“要是早发现早治疗的话或许还有很大的希望。现在只能尽最大努力治疗，减轻一些病人的痛苦。”

长期的住院治疗将家里积攒下的钱几乎都花光了，媛媛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为了让女儿多活些日子，庆海让孩子一直在医院里住着。只要能把孩子的病治好，就是让他砸锅卖铁、卖房卖地，他都愿意。

媛媛是个敏感的孩子。她从父母的紧张神态和表情中猜到自己一定是得了治不好的病，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她肯求爸爸妈妈把她送回家。

小燕和庆海拗不过孩子的一再要求，只能将孩子接回家。当他们把女儿抱回自己家的街门跟前时，媛媛挣扎着不让爸爸往里面走。她用微弱的声音对爸爸说:“爸爸，我想爷爷了。我想到爷爷家里住。”庆海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他恨自己平时对女儿关心太少。如今，他只能随着孩子的心愿了。

回到自己平时居住的小屋里，媛媛感觉踏实多了。她感到自己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小。她叫爸妈说:“你们回家去休息休息吧。我很累，想睡会儿觉。”

燕儿和庆海离开后，爷爷守在媛媛的身边。看着孙女瘦得不成形的样子，老人心疼坏了。缓了缓神的媛媛，努力睁开双眼。她对爷爷说，“爷爷，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件事我对谁都没有说过，因为我害怕。”她稍微顿了顿，又说:“爷爷，我想把那件事告诉您。如果不说，我心里觉得好不甘心。”爷爷把媛媛抱起来，让她靠在他的胳膊弯里。他说:“你给爷爷说，爷爷听着。”

媛媛无声地啜泣起来，她的泪滴在爷爷干瘦的手上，有的掉到盖在身上的被子上。爷爷从孙女的表情里感到事情不妙。他问媛媛:“是不是有人打你了？你告诉爷爷，爷爷找他算账去！”媛媛轻轻摇了摇头，她在心里挣扎了好一会儿，对着焦急等待的爷爷说道，“爷爷，我被人欺负了！”

媛媛的身体哆嗦着，她紧紧抓着爷爷的手，抽泣得更厉害了。爷爷盯着这个整日活奔乱跳地围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孙女，看着孩子如今的可怜模样，他感觉万箭穿心般得难受。他追问，“谁欺负我娃来？你和爷爷说清楚！”

媛媛定了定神，她轻飘飘的身体紧紧依偎到爷爷怀里，眼睛紧闭着，脸色白得很吓人。看到孙女突然发生的变化，爷爷着急了。他大声喊大孙子的名字，叫他赶快把爸爸妈妈叫过来。

身心疲惫的夫妻俩回到家里根本睡不着。没多大功夫，强强就冲了进来。他着急地哭喊着:“爸、妈，快点。你们赶紧去看看妹妹。”

小燕刚放松一点的身心紧绷起来，她光脚就往前排院里跑去。

才一会儿功夫，女儿就像没了生气一般。小燕爬上炕，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媛媛睁开眼睛，看见妈妈，她使劲吐出几个字，“妈，你要给我做主。一定要让他受到惩罚。”

公公告了媳妇几句事情的重点。小燕一听，觉得不对。在这紧要关头，不容她有其他的情绪。平时和人打交道形成的那种干练劲儿充斥着小燕身体里的每个细胞。

她让庆海赶紧开车送媛媛去医院。她不想留下任何遗憾，只要能让女儿多活一分钟，她都要尽全力做到。路上，小燕把公公对她说的话进行了分析，她拨打了报警电话。

急诊室里，医生给媛媛插上各种仪器。他们守在跟前，观察媛媛的情况。没一会儿，媛媛醒来了，她比刚才的情况好了很多。小燕轻轻地告诉女儿:“把你刚才和爷爷说的话对警察叔叔再说一遍，他们才能帮助我们。”媛媛点点头，她强打精神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对三位年轻警察又说了一遍。最后，她对警察说:“叔叔，你们一定要还我一个公道。”警察对媛媛说，“我们会好好调查此事的。”

媛媛再次陷入昏迷中。医生对小燕两口子说:“孩子不行了，赶快带她回家吧。”

回到家里，感觉不踏实的小燕让强强取来纸笔，将媛媛对警察说出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她将笔交到女儿手中，告诉女儿，“媛儿，在这里签下你的名字。你放心，就是拼了命，妈也要让他受到该有的惩罚。”小燕让儿子取来做生意常用的印泥，她把女儿的食指握住，轻轻地在印泥上沾了一下，再在女儿写下的名字上面按了一个鲜血一样的指印。

5.

女儿合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小燕的精神受到很大的打击。她的魂像丢了一样，感觉四处游荡、无法安神，有时甚至会感到神志不清。女儿临死前脸上留着的那一丝苦笑深深地刻在小燕的心里，那种钻心的疼像无数根芒刺在后背上使劲扎她一样，令她坐卧不安。一股怒气和对女儿疏于照顾的悔恨心理交织在一起，整日折磨着她。她控制不了那种情绪，似乎只有找人拼命才能让她的心里感到好受一些。

小燕曾经是一个胆小又羞涩的女人。经过这么多年在市场上和人做生意的摸爬滚打，将她打磨得胆大泼辣、敢说敢干了。

庆海本就不太爱说，女儿的事发生后，庆海更像一个闷葫芦了。有时好半天都不吭一声，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要给女儿报仇；实在不行我就和他拼命；我要上告；我要为女儿申冤……”无数种想法如同千百条蛇在小燕脑子里盘旋、扭动，使她的脑子乱作一团，搞不清处理这件事情的最佳办法。

小燕想要立刻去找那个“畜生”对质。她不能黑不提白不提地把女儿埋了。女儿的棺材在村外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停放了三天。按照这边的风俗，年轻人和出意外死掉的人，不能在家里停放，不能放得时间长了，更不能像年纪大的死者那样热热闹闹地在中午时分出殡。庆海和亲戚们只能在清晨出发，把女儿拉到选定的安葬地点。没有音乐的吹奏，没有热闹的出殡场景。

那日清晨，装媛媛的棺木由庆海和几位亲戚往自家送货的工具车上抬。庆海虚弱得没一点力气，一位亲戚替他抬住一角才将棺木移到车斗里。小燕执意让庆海在出殡那天拉着媛媛绕他们的房子一圈再离开。她想让孩子想家的时候能找到回家的路。看到妻子不容否定的眼神，庆海只能顺从妻子的想法。

那日清晨，汽车以缓慢的速度行驶到他家巷子附近时，巷子里一片安静。偶尔有出门的人，看到贴着白色纸花、挡风玻璃前放着媛媛照片的汽车驶过来，吓得迅速躲回家里，将院门紧闭起来；有个要送孩子上学走的家长，更是用一只手捂住孩子的眼睛，另一只手将孩子搂住，连孩子带自己一起退到自家的院内，那闭门速度和他们的躲闪速度一样得快。因为看到年纪轻轻的人出殡不吉利，所以大家纷纷躲避。

正当汽车绕家里一圈准备离开时，庆海看见燕儿披头散发，连哭带喊地从自己院子里扑了出来……

6.

庆海准备加快速度离开，他怕小燕看到那种情形难受，不想再刺激她。小燕疯了一样紧抓住车的后斗子，直接跳到车厢里。她爬到女儿身边，一只手抓住女儿的棺材，一只手使劲捶打着自己。那一拳拳“嘭嘭嘭”的声音像打在庆海身上一样，庆海感觉自己也快顶不住了。此刻，大家多希望小燕能哭嚎几声发泄出来，不要这样折磨自己！

几个在家陪小燕的妇女跑出来，她们想把小燕拽下来。小燕用两只胳膊死死抱着棺材，她要抱抱她的女儿，女儿这一走，小燕就再也抱不着她了。当时她恨不得能用自己的死将女儿换回来。

怕耽误了下葬时间的庆海只能让两个男亲戚招呼住小燕，他们发动汽车向村外的方向开去。

拐过两个巷口时，小燕忽然站起身，她想跳下车去。一旁守护的男子吓坏了，大声叫喊，“停车——快停车——”。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小燕不顾自己安危跳了下去，她朝巷口的一家人家跑去。

街门从里面关着，小燕大声叫喊:“车利民，你出来！你给我滚出来！车利民——”她大声叫着，使劲拍打着红漆铁门上的一对黑色圆铁环。

正准备骑自行车上班走的车利民，听到有人厉声叫他的名字，吓了一跳。他紧走几步，从里面打开了院门。小燕气狠狠地抓住车利民的衣领。她张口就骂:“不吃人饭的东西！叫你儿子出来！”车利民被这突然袭击和难听的叫骂声骂得怔住了。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反应不过来。他稍微迟缓了一下，不甘示弱地回了小燕一句，“大清早的你吃错药了？平白无故的，你骂我干甚？”小燕叫道，“把车磊叫出来！问问他干了什么？”

利民不禁楞住了，他一把推开小燕的手，回道，“车磊怎么了？你别疯狗一样乱咬人啊！否则我可要报警了！”小燕瞪着两只红肿的眼睛说:“你报！赶紧报！你今天不报警就不是人！”

这时候，人们不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避讳了，纷纷打开街门，朝利民家聚拢过来，特别是年龄大的和年轻的男子们。大家都想看看到底怎么了？平时有说有笑的小燕怎么一下子变成母老虎了。车利民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他们不清楚为什么小燕抓住利民不放？

小燕想避开车利民的阻拦，到他家里找车磊。利民本能地推了小燕一下。没想到，自己没有用多大劲，小燕居然飞出去了。从媛媛生病一直到死，早就把小燕的身体掏空了。她能站在这里找车利民算账全凭一腔怨恨之气在顶着。她哪里受得住利民的推搡？！跌在地上的小燕半天都站不起来。

本想靠老婆出头的庆海见状，他扑上去就和利民打起来。利民自知理亏，他不敢还手，只是不停地招架着、躲闪着。此时，庆海父亲不知何时从自家院里拿了一把铁锹从挤拥的人群中冲进来，他想拿锹劈利民。利民的个子高，他为了躲闪，和庆海扭来扭去的，弄得庆海父亲抬起的铁锹始终瞅不准目标。

众邻居见事态严重，他们把老爷子手中的铁锹夺下来。把利民和庆海掰开。大家劝道，“算了算了！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有话好好说，何必伤了和气呢！”

小燕从地上站起来，冲到车利民身旁，她朝利民的胳膊咬了上去。利民“哎呀！”一声大叫，他用另一只手想要推开小燕的头，奈何小燕死咬着不松口，足足两三分钟，利民一直“啊啊”地叫着。直到利民朝小燕腿上踢了一脚， 小燕才松了口。两道血印出现在车利民的胳膊上。

7.

利民报警没多久，一辆警车“哇儿哇儿”地就从远处呼啸而来。这个原本静谧的小村庄变得热闹起来。

警察让小燕和利民把事情经过说清楚。车利民将带着血印的胳膊举到警察面前，他说董小燕无理取闹，无缘无故就骂人还捎带着玷污他儿子。小燕不甘示弱，她不慌不忙地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来。

众人觉得更有看头了。挨小燕近的人将头往那张纸跟前凑，想要看清上面写了什么。人们拥挤着往里面看，一名问话的警察被挤到街门外的水泥坡坡上，另两名警察赶紧将挤拥的人往两边推。他们说:“大家都不要挤！该干活的干活，该上班的上班去吧。”除了几个着急上班的小伙离开，其他人只是稍微往外挪了挪身体。强烈的好奇心使他们在没弄清事情真相前是不可能离开的。

接过小燕手中纸的那位警察，仔细地看了一遍。他严肃地问小燕，“你反映的这事是真的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有假，你要付法律责任的！”小燕指着巷子口的方向，她说:“那里是我的女儿。我女儿就是被他儿子欺负后吓出病来才死的。我要是胡说一句，你们现在就把我抓走。”

周围的人群中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大家惊讶的同时又有点不太相信。他们只知道利民家的儿子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没发现他有这么坏。大家心中不免担心起来，不管真假，以后得离车磊远点。

看到车上的棺材，警察不敢怠慢。问话的警察让车利民将他儿子叫出来。他们要把小燕、车利民和他儿子车磊一起带回警局审问。警察劝庆海先将孩子的事处理了，不要耽搁了下葬时间。

直觉告诉小燕，事情不会很快得到处理。她想让警察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事情问清楚。她肯求警察让她当面和利民的儿子对质。那位问话的警察朝小燕喊道，“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先把你女儿的事情处理了。大家都堆在这里能解决问题吗？”

车利民也想喊他儿子出来对质。他知道今天这事情不问明白是不会完的。他是个要脸的人，怎能让别人这么诬陷自己的儿子呢？此刻，他比任何人都想弄清楚儿子到底有没有做小燕说的那件事情。

车利民走进里屋，他发现儿子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表情。他没有多想，一把拽住儿子就往外走。这个看似听话的少年被他爸爸硬拖着来到街门口。车磊低头站着，他不敢看众人带着疑问的眼睛。

看到车磊终于露面，小燕恨不得上去撕了他。她大声质问，“车磊！你当着警察给大家的面说说，你有没有欺负我家媛媛？”小燕难掩心中对车磊的恨，她真想扑上去打他一顿，她刚扬起胳膊就被警察一把拦住。

车磊比媛媛大两岁。平时这一片的孩子们都爱在一块玩。小燕没有往其他地方想过，因为村里的孩子都是这样玩着长大的。她万万没想到，大家想都想不到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

警察训斥小燕，“既然报了警就得按照法律程序处理，不能胡来！你要是再胡来，那就是犯法。你还要不要为你女儿处理事情了？”这一句问话让气蒙了心的小燕清醒了许多。她停止哭闹，等着警察处理。按照习俗，女儿早该下葬了。庆海他们急急忙忙开车离去。

8.

将女儿的事情处理好后，庆海担心妻子被带到派出所的情况。他操心女儿的事情能不能有个结果，车磊会不会承认那件事情。

这些日子，庆海表面看上去很平静，实际上哪个当爹的知道女儿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能无动于衷呢？剜心似的疼痛感让他感到难以呼吸，冲动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翻江倒海似的折磨着他。听到女儿被车磊欺负的事情后，庆海真想拿刀把那小子剁成肉泥，以解自己的心头之恨，为死去的女儿报仇。女儿离去，他活着也没啥意思了，要是那样做该有多痛快，再不用过这折磨人的生活了！

庆海不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只能憋在心里。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小燕每日的哭闹和折腾，他得看着；他爸在孙女下葬后，精神状态差了很多，整日默不作声，他得照顾；他还有个半大不小的儿子，他得帮儿子成家立业。庆海不能只顾自己痛快而把整个家庭都毁了呀。

儿子强强不如媛媛聪明，他像庆海一样不爱说话，显得有点憨憨的样子。媛媛在学习上很自觉，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可惜……他恨自己平时只顾挣钱，忽略了对孩子的关心。想到这些，他更自责了，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然而，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他再怎样也换不回女儿的生命。

这种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的日子，困扰着家里的每一个人。强强看到一家人都变得死气沉沉，拿起砖头就要去找车磊算账。庆海听到动静，急忙跑出去将孩子手中的砖头抠下来。他厉声喝叫儿子:“不许去找车磊！妹妹的事有爸妈管，你不能莽撞行事。”

庆海赶到乡派出所时，天已经黑下来了。白天问话的警察让他们先回去。那位警察好心提醒小燕一句，他说:“你们回去再想想，看能不能找到其他证据。”

9.

小燕向庆海讲了她在派出所的情况。小燕觉得警察一定会秉公处理她女儿的事情的。她将女儿临死曾报警的事和女儿说的情况又重复了一遍。小燕说道，“我女儿身体挺好的，平时连颗药都不吃。她的身体一直都挺正常，初一后下半学期开学后，女儿发生了变化。她整天恍恍惚惚，有时和我们说话也是躲躲闪闪的。当时我们以为过一阵她就好了。”

小燕顿了顿，又说:“这些情况我的邻居们都能作证，她们当时还提醒我了。可当时谁会往坏处想啊！从去年年后，孩子就开始头疼，难受的厉害时，她爷爷就给她吃片去痛片。等我们带她去医院时，她的病情已经严重了。”

我和庆海从那以后就到处给女儿看病，大医院、小诊所都去过。直到前些日子，女儿执意要回家，在她临闭眼前的那一刻，她才告诉我们这个天大的事情。”

警察默不作声，他们耐心地听小燕述说。小燕说:“前年暑假里，媛媛被车磊骗到他家。他当时说有好多孩子在他家玩，让媛媛一块去玩。媛媛去了他家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她转身就往外走，车磊一把拦住媛媛。他说他喜欢媛媛，边说边动起手来。媛媛害怕极了，她使劲挣扎，有两次她跑到被车磊从里面倒插住的屋门前，又被车磊给拉了回去。她不住地叫喊，奈何村里的人们有的去了地里干活；有的打工不在家。我女儿就这样被车磊欺负了。

我女儿哭着出他家的门的时候，车磊吓唬我女儿。他说，‘你最好不要和别人说，也不能告诉你家里人，否则我还会找你的。’媛媛一路哭着跑回她爷爷家里，躲回自己屋里……警察同志，就是因为那件事，我女儿才生病去世的。”

待负责记录完，小燕“扑通”一声跪在警察面前，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哽咽着说:““警察同志，我求求你们了，一定要给我女儿做主，还我们一个公道。”

10.

那天，警察对车磊父子也进行了问话。车磊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后来，一位警察接了一个电话后，回来在另一位警察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蔫人豹子胆的车磊知道自己的舅舅认识的人多，他肯定会找人救他的。他干脆来了个死不认账。

回家后的小燕，想起警察让她再找证据的话就感到很悲哀。明明是既成事实，只要审问一下车磊就可以真相大白的事情，怎么就让她再找证据呢？难道这种事情女方家还有胡说的不成？

天刚蒙蒙亮，一夜未合眼的小燕来到车利民家的门前，她知道车磊被放回来了。她站到车利民的院门外面，“砰砰砰”地拍打他家的街门。

任凭小燕将利民家的街门摇得快掉下来，车利民家的人都不出一声。小燕的胳膊变得酸疼无力。她见利民家的人不敢出来，更加重了她对这家人的痛恨。

她开始大声骂起来:“车利民，叫你儿子出来！你们躲起来就能解决问题了吗？”她的动静再次引来四周的邻居。平时和小燕关系很好的桂仙和小霞上去拽住小燕，劝说小燕道:“小燕，你要注意身体，事情已经这样了，想开点吧！”小燕大哭起来，她对桂仙和小霞说:“我怎么能想开呢？我可怜的女儿啊——我不想活了！！”说完小燕的身体一歪就昏了过去。

办事回来的庆海看到好多人围在利民家门口，他的心马上悬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拨开挤在一起的人群，看见正被几个女人又掐人中又抠手指的妻子。

陪庆海把小燕送回家的桂仙和小霞劝半天才苏醒过来的小燕:“自己都成这样了还折腾，不要命了？要闹也得等身体好了再说吧！”她们尽力安慰着小燕，不想让她再因悲伤而气晕过去。

从派出所回来的车利民把儿子带到另一间屋里。他将屋门关上，厉声问车磊:“你说，媛媛妈说的事你到底干没干？”

车磊看到轻易不发脾气的爸爸瞪眼睛问自己，他心里一紧，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利民看到儿子的样子，他气急了，一拳砸在儿子的后背上。车磊一个趔趄，跌到墙根处。利民再次厉声喝问儿子……

利民的妻子海芳听到丈夫和儿子回家的动静，悄悄躲在门外听着。她怕利民做出伤害儿子的事情，随时准备进去帮儿子。儿子到底做没做那件丢人的事情，海芳这个当妈的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了。依照儿子以往的脾气，要是有人冤枉他，他早就一蹦三尺高地发作了。她怕父子俩起了冲突，便在门外劝利民，她说:“利民，你好好问儿子，越训他他越不吭声。你打开门，我进去问咱儿子。”利民打开门，气哼哼地走了出去。

晚上，海芳躺在利民身边，她想要告诉丈夫，她白天给表哥打过求助电话，话到嘴边，她还是压了下去。她对利民说，“要不咱明天趁着天黑，带上儿子去庆海家赔礼道歉去吧，让人家该打打该杀杀，出出气。咱们给人家赔点钱，算是咱家的态度。咱们求人家放过儿子，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利民老实本分地做人，他哪里知道会出这个逆子。他转过身去，气得重重地“哎”了一声。他也想按妻子说的方法，赶紧将事情摆平，再这么闹下去，他们一家人还怎么出门？怎么见人呢？

利民一夜没睡。他想了好几种办法，感觉哪种办法都不好实行。去道歉等于承认了儿子的事情，要是庆海和小燕不原谅，再把儿子送进监狱，那儿子一辈子不是毁了吗？要是不承认的话，庆海家顶多来闹一阵子，时间长了他们也就没力气闹了，这件事他们也没啥真凭实据，单凭她女儿一面之词也不能怎样。他选择了后者。

11.

晚上，庆海和小燕一个在炕东一个在炕西。长时间没有真正休息过的他们，眼睛熬得红红的，他们瞪着房顶也在想接下来该如何办的事情。

女儿含恨而死，自己窝窝囊囊地没有办法解决，让妻子一个女人家一直为这个家抛头露面地和人家去打闹。庆海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他希望警察把车磊逮捕，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小燕就认准要找车磊对质的事，派出所不是让她回家收集证据吗？不是说时间太久了各方面立不了案吗？只要车磊承认，那就顺利多了。她闭上眼睛，要养好精神，只有这样才能够有足够的精力去为女儿讨回公道。

连续几日，小燕每天都去利民家闹。小燕没想到这家人这么不讲理，连出门给她说几句赔礼道歉的话都没有，更别说让他们认罪了。

小燕在巷子里大声叫骂，她不嫌丢人。做了错事的人都不怕！她怕什么？！她恨不得一脚把街门踢烂，她就可以进去找车磊和车利民算账了。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欺人太甚？！她不相信车利民一家能躲在家里一辈子，总有他们出门的一天。她骂累了就坐到地上休息一会儿。

邻居们从车利民家的做法上也猜出了事情的真相。车磊肯是做了那件事情了。要不，怎么都不敢出来说话呢？

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当初小燕到医院给媛媛做笔录的那几位警察是县公安局的，后来小燕和车利民闹架报警来的警察是乡里的。小燕搞不懂为什么县里让他们去找乡里的派出所处理。小燕和庆海多次去乡派出所询问，所里的人总是回答正在调查，但就是不抓人。后来，他们干脆说时间过去太久了，当事人也不在了，没有充足的证据就无法给车磊定罪。

这样的结果谁能受得了？在一次从派出所回家的路上，老天下起大雨，又急又密的雨点打在庆海和小燕身上。当天开着三轮车的庆海无法睁开眼睛。他只能从闭着的眼睛里眯开一条缝快速往家行驶。车后面的小燕浑身湿透，她一句话不说，仿佛下刀子也与她不相干似的。

急驶过程中，三轮车的右车轮碾到一块石头上，庆海没来得及刹车就已经被侧翻的三轮车压到了身上……

一位好心的汽车司机把庆海送到医院。他的左腿粉碎性骨折，流血的脚踝因长时间雨水冲刷而感染。幸亏老天保佑，小燕当时滚到路边没有受伤。

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生活折磨得小燕都快麻木了。一日盛夏的午后，她来到自己家的磨坊里，看着那些曾经给她家带来好日子的机器，她不禁想起她和庆海刚买回这套机器时，又高兴又激动的样子。

那时她和庆海都希望将来能把这项事业做大做强！如今，她早已没有心情继续干活，庆海受伤后，性情发生了很大变化。想到这些机器就要被卖掉，这个家也陷入看不到希望的绝境中，小燕的心里不是个滋味。她抑制不住悲伤的心情，在人们都在家午休的中午，坐到磨坊外的空地上，大声痛哭起来。她用哭来发泄心中的郁闷、憋屈和对自己遭遇到的所有事情的愤恨之情。

12

小燕在巷子里哭得正伤心的时候，巷子里过来一位骑自行车的男人。他六十岁上下的年纪，从衣着上一看就像个体面人，准确来说更像是个干事业的人。他骑到磨坊跟前停下来，看到哭得伤心的小燕，急忙将自行车靠在墙上，走到小燕面前。

男人提高嗓门朝小燕吼道:“哭顶用吗？要是顶用你就使劲哭！”小燕听到有人朝自己厉声喊话，她一下子就停住了。她擦擦眼睛，抬头瞅眼前的男人，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男人坐到小燕家门口一旁立着的石头上，他声音亲切地问小燕，“不认识我了？”小燕一边抽泣着，一边在脑子里想着……

男人说，“我是庆海过去的老板。他做香油芝麻酱的技术还是从我那里学会的。”小燕一下子想起来了，那会儿她和庆海处对象时，还去过那个厂里好几回呢。庆海当时指着他的老板对小燕说，“我老板很了不起，他是我最佩服的人！”

小燕赶紧从地上站起来，她不顾裤子上沾满了土，将额前的头发胡乱地别到耳后，赶紧和老人打招呼。她说，“伯伯，好久不见，我真快认不出您了。快进家里喝杯水去！”男人对小燕摆了摆手，他示意小燕坐到他旁边，对小燕说道，“你们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今天就是专门来找你的。庆海的伤好了没有？”

小燕坐到老人一边，此时的她哪里像个三十七八岁的女人，她一脸的憔悴，头发都好久没有洗过了。她的体重因这一年多的折磨，从一百多斤掉到九十斤。身上穿着的衣服就更不用说了，都是以前的旧衣服。如今她哪有心情讲究这些，只要能遮挡住身体就行，说她是个五十岁的女人倒是不假。小燕回道，“庆海快出院了，他的腿伤得严重，医生说以后走路会留下后遗症。庆海不听话，他整天闹情绪，不好好治病，几次闹着要出院……”

老人和小燕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很不容易。我听说了你们的遭遇，之前我也没办法伸手帮你们，就想着等等看看，看你们自己能不能解决了。没想到，庆海却又出事了。我想你们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就过来瞧瞧。”

老人的一番话如同一股暖流，小燕不由得又抽泣了起来。老人问小燕，“听说你们要卖机器，不想干了？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小燕收住自己的情绪，她用平静的语言对老人说道，“我也舍不得卖掉它们。这是我们一家人生活的来源，可是家里面早就对下饥荒了，再也没钱买原料了。庆海又成了那个样子，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一个女人家能干了这活吗？”

老人说道，“怎么干不了！你不要小瞧自己。我看你挺精明能干的，绝对差不了。之前你不是还抢过我一大单的生意吗？”

小燕惊讶了，她赶紧说，“伯伯，我可没有。我没有专门抢您的生意。”老人说，“生意场就是竞争的市场。当初兴隆食品厂和你们定的那批香油本来说好是定我厂的，结果你硬是跑了好多趟，比我的价格一瓶低了两毛钱，就让兴隆与你签了合同。这件事让我反而对你刮目相看了。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小燕想起来确有其事，她有点歉意地说道，“伯伯，我和庆海刚建起这个小作坊，我们没办法，只能用这种方法揽一点生意。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和您先说好的，实在对不起。”

老人哈哈一笑，“没事没事，我的订单量很大，不缺你这一单。怎么，还敢不敢再和我竞争抢生意了？”小燕一脸懵，她不清楚这位突然来访的老人是什么用意，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人站起身来，他给小燕丢下一句话，“你要是没钱进货，就去我那里拉，我赊给你一百麻袋芝麻，支持你和庆海。你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还，要是亏了我就不要了。怎样？干还是不干？你自己好好想想。人不能遇到事就趴下认输。只有你自己站直了，就没人敢欺负你了！”说完，他不等小燕再说什么，便扶起自行车，摆正车把，一搭腿骑了上去。那笔直高大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巷子里。

13.

指点和帮助小燕的老人正是我们县赫赫有名的“香油王”，这是人们送他的名号。他的真名叫郝宝民。每当人们提起他的时候只会说他的名号，他的真名倒是不被人们记住。他家的香油是祖传秘方，用的都是真材实料，从来不掺假，经人们口口相传，早已名扬省内外。各个批发市场和开大型酒店、饭庄的老板都是他家的忠实顾客。

老人的一席话点醒了梦中人。他离开后，小燕认真回味着老人说的每一句话。这些金玉良言如同给小燕上了一堂人生大课，鼓舞着她一下子变得坚强起来。

回到家里，小燕将家里发生的事情仔细想了一遍。从女儿生病到女儿含恨离去，小燕和庆海受到双重的打击。他们一边恨自己缺少了对女儿的关心；一边又恨自己没有能力，不能让车磊得到应有的惩罚。他们唯一的心愿就是女儿的这件事能有一个公正合理的解决。要不是女儿被恐吓而郁郁寡欢，她怎能那么小就憋出病来？怎能那么早就离开了她们？？抛开这些不讲，他车磊犯了罪就应该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如今，女儿的案子一直得不到解决。好友桂仙曾偷偷告诉过她，“车利民家暗地里找了人，有人压着你家的案子，所以就更不好办了。”得知这个消息，小燕清醒了。她要向上级法院起诉，她相信法院不是给他车利民家开的，一级不行她就再倒一级，直到告赢为止。

随着时间的推移，车利民家反而有了对付小燕的办法。那就是一直躲。她离开的时候，他们就出来行动；她来闹，他们就死活不吱声。任凭小燕骂得多么难听，他家人始终不搭腔。小燕也找过周围的邻居作证，她四处问人，每个人都是摇摇头。现在的社会，人人都不愿惹麻烦，就是有人看到恐怕没有确切的把握也不敢乱说。找不出更有力的证据来指证车磊，女儿的案子就一直被拖着，得不到解决。公安局的人不敢怠慢，他们领教了小燕宁死不罢休的厉害劲儿，也在积极地想办法解决她家的这个案子。

小燕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不仅女儿的仇报不了，自己的家也会被拖垮了。这样子就更不能解决女儿的事情了。”

这时，小燕的脑子清醒了许多，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里瞬间升起一股强大的力量。郝宝民伯伯说的话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她感觉这屋外的天空忽然变得不再是乌蒙蒙一片了，一道亮光穿过厚厚的云彩，透过玻璃窗户，射进她的屋里。小燕的心也跟着亮堂了许多。

之后的日子，小燕像换了个人似的。她找和庆海最亲的三叔和他儿子庆丰帮忙，将庆海从医院接回来。接着，她又和庆丰开上汽车，两人去了“香油王”郝宝民的厂里。听说小燕来找他，老人立刻就热情地迎了出来。他二话不说，叫会计开出一张单子，让小燕找库房保管取货。

在工人们的帮助下，一百麻袋的优质芝麻整整齐齐地被码在车厢里。小燕当时的心情无法用语言叙说。大恩不言谢，小燕当下就给恩人写下借条并按了手印。她在心里暗自发誓:她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努力把这个小作坊做好，绝不辜负宝民伯伯对她家的救命之恩；她要努力把这个快破碎的家支撑起来；她要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像宝民伯伯一样，有能力去帮助别人！

14.

重新燃起生活希望的小燕，尽管感到很艰难，但有了奋斗目标的她，一点都不觉得苦和累。

从医院回来的庆海，成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发愣。他还学会了抽烟解闷。这个四十出头的汉子彻底被生活击垮了。庆海的父亲年龄大了，他仍在坚持种好家里那几亩地。空闲时，他会过来帮媳妇做一些零星活儿，他非常感谢这位能干又泼辣的媳妇。没有她，这个家就不像个家了。老人多么希望，在媳妇儿的带动下，儿子也能尽快地好起来。

小燕将注意力放在自家生意上的时候，车利民在家里有点待不住了。他好久没有出去工作了。他有一份轻松自由的工作。平时忙完自家地里的活的时候，他还可以去药用玻璃厂上班。如今，只能在家里躲着。

药用玻璃厂的厂长是车利民老婆的表哥开的。表哥给他安排了一份自由的差事。利民在家里叹息，这个工作看来是干不成了。

为不与小燕正面冲突，他像个缩头乌龟似的，不敢出门。表哥曾告诉他:“别人再怎么骂也不要回应。过一阵子，她就没啥心性闹了。反正她孩子又不在了。”

表哥的话给心虚的车利民吃了定心丸。他在心里对这位表哥十分感激。他宁可不挣钱，也不能让儿子被抓走。妻子的心每天都处在紧绷着的状态。有几次，她实在受不了小燕对她家的辱骂就想打开街门。那时车利民的心里是王八吃称坨——铁了心地要死扛到底。他觉得有表哥的支持，再挺挺就过去了。

车利民一段时间都听不到小燕的动静，他叫一位本家兄弟打听一下情况。很快，那位兄弟告诉利民，小燕家的小作坊又运转起来了。小燕在忙着做生意。

利民给表哥拨了一个电话。他把情况告诉了表哥。表哥给他出主意，趁这机会把车磊送出去吧。让他到外面找个工作，不要再在村里待了。

15.

小燕一头扎到做香油芝麻酱的事业上。以前她总是依靠庆海把握芝麻和水的投入比例和炒制芝麻时间上的把握，她做庆海的助手。如今自己亲自上手时，她才发现这件事情很难。炒芝麻的火候及时间掌握不好的话，她的芝麻酱就会发苦或者香味不浓，这种产品就不合格。不合格的东西拿出去卖就是砸自己的招牌，那她还不如不干。

她一边按照平时庆海的做法琢磨，一边从买来的书本上参考学习。看到庆海哪天的心情不错，她就把他搀扶到磨坊里坐下，让庆海看着她的每一项操作是否有误。

看到妻子在磨坊忙碌的身影，庆海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起先，他总是一副冷冰冰对啥都无动于衷的样子。渐渐的，他也会拐着腿帮助小燕做一些能干动的事情了，有时他还会给小燕递块毛巾，让她擦擦汗水。

看着一箱箱自己亲自做出的香油和芝麻酱，小燕终于可以展开笑颜了。产品出来就不愁卖，小燕翻出过去的账本一家家地联系曾经的老顾客，他们中的大部分还会给她面子，特别是好多老主顾，听说小燕家的事情后，他们都尽量照顾小燕的生意。

在小燕忙碌事业的时候，好友桂仙和其他几位邻居也会时不时来和小燕帮忙干活。她们佩服小燕居然能干了男人干的活。两个好友合伙往机器上抬一袋子芝麻都费劲，不知小燕平时是怎么做到的？！

闹不清小燕是怎么去了车利民家院子里的，当邻居们听到吵架声和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在巷子里跑动的声音时，大家放下手中的碗筷，纷纷往车利民家跑去。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几年多的时间了，周围的人时不时就会听到小燕在车利民家院外的哭闹声和叫骂声。这次不同，这回小燕摸进了车利民家的院子里。

那天，车利民想趁中午吃饭时间把厕所掏一下。那会儿农村人有的用扁担一担一担地往地里面挑；有的是装进桶里后再用三轮车运到地里头。他们把粪倒在预先用土围起来的大坑里，再用土和麦秸等盖起来发酵，这样才是真正的农家肥。当利民打开院门准备干活的时候，小燕进了院里，她直接走到利民家的屋里。屋里没人，小燕只能到正在屋外临时搭起的厨房去找人。背对着厨房门炒菜的利民老婆海芳被小燕冷不丁的高声问话吓得浑身颤抖了一下。小燕冲海芳喊:“车磊呢？”海芳本能地回答:“车磊不在。”小燕转身一间屋一间屋地找起来，发现屋里确实没人时，小燕气急了。她对着利民老婆吼道:“你们躲起来就能解决问题吗？”海芳想上去给小燕说句好话，小燕以为她要动手，一下子就把利民老婆推倒在地上。

车利民听到动静赶紧从厕所跑出来。他的出现更让小燕憋了许久的情绪爆发了。她拿起利民厨房外立着的铁锹便朝车利民劈过去。车利民一边招架一边往后退。小燕大声骂道:“你们还是人吗？这辈子我和你们没完。”小燕一边说一边追打利民。

这动静让四周吃饭的邻居都听到了，越来越多的人朝利民家涌来。海芳在后面追着小燕，她想求小燕停下来，两家人坐在一起商量着看能不能私下解决。结果，小燕那时的劲头像发了疯一样。她一心要把车利民劈死，自己也不活了……逮不到车利民的小燕，反身一锹就劈到海芳的腰上。

16.

车利民看到老婆倒在地上，他向妻子跑来，小燕举着铁锹又向车利民打去。众人怕出人命，合伙将小燕拦住。

利民老婆的腰被劈得够呛，她大声求小燕放过她家吧！让她家拿多少钱她都愿意……车利民一边扶老婆，一边拿手堵住老婆的嘴，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小燕叫闻讯赶来的庆丰报警，她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只要能把女儿的事解决了，她不怕坐牢。

几个年轻警察很快就来到现场。利民解释说是个误会，没出什么事。

小燕家的事，大家心里都明白。一位年轻的警察了解小燕这么多年的辛苦。他眼里噙着泪水，对小燕说:“姨儿，您要好好保重身体。”

小燕被小警察眼里闪烁着的泪水感动到了，她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她相信，社会上还是好人多，正义迟早会到来的。

那次的打闹让本就身体不好的海芳一病不起。车利民带着她四处求医看病，他怕妻子再经受惊吓，干脆就带上家里的重要家当躲到外面居住了。据知情人说，他们去了车磊打工所在的地方。

出了一口恶气之后，小燕将全部身心用在自家的事业上。她将他们的院子改成连制作带销售的模式。他们搬到公公的老院子里居住。儿子强强长成一米八的大小伙了。小燕试着让儿子出去跑业务，结果不太理想。她在心里劝自己不能操之过急。假如媛媛在就好了，兄妹两人合作那该多好啊！可惜……

从高家庄的大公路下来，远远就能看到一块鲜红的大牌匾，上面刻着“海燕香油芝麻酱”的黑体大字。只要抬头看一眼匾上的那几个字，小燕的心中就会涌起一股力量。她不断地给自己鼓劲，一定要好好干下去！

小燕和庆海还清了所有债务，包括郝宝民伯伯借给她的芝麻。她将那份恩情刻在心里，老人的大仁大义，他们永远不会忘记。逢年过节，夫妻俩带着强强总要去看望老人。

17.

小燕办的香油芝麻酱厂成为继“香油王”之后有名的小企业。不知何时起，小燕被人叫做“赛西施”。她家门面上的牌匾也换成了“赛西施香油芝麻酱”。小燕在县城的各个批发市场也开设了批发带零售的门店。

为了把生意做好，小燕特别用心。她还练成一套绝活，这绝活和“卖油翁”的技术有得一拼。有个小伙不信，专门跑去验证。他要求小燕站在地上举着油壶将香油倒入瓶子里。他和小燕打赌，要是小燕把油洒到瓶子外面，他一分不出；要是小燕一滴不洒地将油倒进去，他就给双倍的价钱。

小燕不慌不忙地将油壶举过肩头，一股细流缓缓地流进瓶子里。小燕的眼睛一眨不眨，一瓶香油装满了，一滴都没有溢出来。

小伙大叫一声:“好！”。他心服口服地掏出一张票子拍在柜台上。小燕仅收了一瓶香油的钱。小伙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今后我家的香油就从这里买。”

车利民家是连年出事。海芳去了外地就一直生病，利民带她到处寻医问药。看到妻子跟着自己辗转生活在外地，过着有家不能回的日子。他真后悔当初的决定。车磊一直找不上对象，起先他还老老实实地打工，后来，他变得不思进取起来，整天就知道晃晃悠悠地混日子。这成了堵在车利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

小燕又一次向法院提起上诉，她想，这次要是再无结果，她就拿上材料上北京。

后来，海芳病危，车利民不敢拖延时间，他用车拉上海芳就往村里赶。看到家乡的土地时，海芳安心地合上了眼睛。在亲戚的帮忙下，利民给海芳举行了简单的葬礼。下葬那天，人们都没有看到车磊的影子。

离开村子的车利民看到小燕家门市上的大牌匾时，他顿时觉醒了。当初自己太糊涂，一个错误的决定把儿子毁了、把自己的家也毁了、关键是把做人应该有的良心都丢了。假如时间可以倒流，他一定要教育儿子:犯了错要勇于改正，要堂堂正正地做人。“趁自己还有口气在，该给小燕家一个说法了。”他一路上想了很多……

18.

这些年，小燕因为女儿的事情被某些人恐吓过；因气愤而大闹办案单位被关押过。她能坚持下来，全靠着要完成女儿遗愿的信念在支撑着。让车磊受到惩罚始终是她唯一的目标。她不气馁，只要活着一天，她就要为女儿的事四处奔走一天。

庆海非常清楚小燕这些年的不易。要没有小燕，他们家早完蛋了。他默默地守在小燕身后，尽力做个家里的好后盾。

有人看到小燕整天和男的打交道就开始说三道四。小燕对那些风言风语总是一笑了之。她不会忘记自己当初立下的誓言，很多有意义的事都在等着她去完成。当她娘家村里有个和女儿年龄相仿的女孩得了不治之症时，她第一个送去自己的一份心意，并在网上积极为女孩募捐，好多粉丝和客户纷纷伸出援助之手，解了那家人的燃眉之急。

小燕看不得老年人恓惶的样子。当他们可怜巴巴地坐在马路边卖那点自己种的蔬菜或水果时，小燕看到都会把他们的东西全部包圆，自己吃不了就送朋友。有不公平的事情让她知道了，她会替人家打抱不平。

女儿生日或忌日的特殊日子里，小燕就特别想女儿。想起女儿的遗愿还没有完成，她就会情绪失控。这就是故事开头她大哭的原因。这件事引起了群众广泛的关注，为小燕的案子能尽快解决起了很大的作用。

没过多久，法院开庭宣判的日子到了，小燕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上。第二天，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传来，小燕的官司赢了，女儿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具体的细节小燕没有多说。在直播中，人们看到小燕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大家便不再追问。总之，媛媛临终前的遗愿，妈妈终于帮她完成了。

如今，小燕又开发出几款新产品。她又有了新的奋斗目标，那就是好好挣钱，多做一些对他人、对社会有意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