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是个特别的女子。第一次在梨园听她唱曲,就觉得这个女子有着淡然于世的胸怀,曲调冷清,不带感情,甚至,带着种对世事的厌倦戏谑。我本是好奇闹得满城风雨的苏泽看上了谁,结果命运的齿轮转动,把朱砂推进了我的生活,一见如故,两厢倾心。
从小我就是个孤寂的孩子,父亲子女众多,我是最不起眼的那个。相貌平平,寡言少语,天资平庸,母亲也不受父亲的喜爱,在未曾与苏泽定亲之前,父亲的目光都不会凝聚到我身上。军阀势力日益庞大,各方权力相互牵制,没有强硬的后台,家中的生意逐渐落败。姐姐已嫁,妹妹还小,想要联姻,父亲膝下适龄的女儿只剩下我一个。为了家族的利益,父亲花了重金托人找了关系,亟不可待的将我推送出去,与军阀之子苏泽定下婚约。
父亲让下人送来一批西洋脂粉,让我挑选打扮,去梨园“偶遇”苏泽。我偏爱粉色,却一眼看中烙着双生花的橙色脂粉。它在蝴蝶牡丹的繁复图案中凸显,像极了倔强高傲的朱砂,柔而不弱,惧而不畏,艳而不俗。这种难以驾驭的奇特色彩,只有朱砂,才能使它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母亲告诉我,父亲本是个温柔的男子,怜惜友人丧寡在家不受待见的妹妹,便提亲迎娶母亲入府做三姨太。父亲曾爱上太太的贴身丫鬟,有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专一,一度跟家里和太太娘家关系闹得很僵。两人私奔的前夜,父亲被老太爷打折腿关了起来,第二天高烧不退,整整修养了半个月才能勉强下床。当父亲终于到达约定的花海,丫鬟早已没有踪迹,父亲一个人在那片花海中哭了一天,回来后便让人买下那片花海,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见过脆弱的父亲,他彻底变成了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家眷都成为他手里争夺荣华富贵的提线木偶。
苏泽,我知道你痴迷朱砂,你看她的眼里有狂热和占有,有疼惜和温柔,有热恋中的人才有的光芒。但我并不介意成为你对外的幌子,我需要的是容身的栖息地,而你需要拉拢当地的名门望族,我们各取所需,互不相欠。唯有朱砂,我不想让她卷入这场权势纠葛。我习惯于卑微的生存,对谁都讨好谄媚的低姿态,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朱砂是个太过真实的人,第一次见面我就被她的毫无遮掩所吸引。我懦弱害怕,她却敢于反抗,相比而言,我的处境比她好太多,偏生没有她的勇气。
朱砂,我若知晓你的动情会磨灭你的生命,我定会不顾一切挡在你面前。苏泽为你出头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你脸上的些许动容。尽管你一味厌恶暴虐的军阀,可不得不承认,乱世中这些枭雄,才有保全自身的可能。说到底我们都是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受到欺凌侮辱毫无还手之力。当苏泽拿着枪顶着他的脑袋让他下跪道歉时,你内心的悸动清晰的摆在脸上,梨园忍气吞声的局面被苏大公子轻易打破,自此再无人敢随意造次。这份感动,催化了情欲在心里发芽,黏腻的情愫在曲调中缠绕连绵。
朱砂从梨园消失了,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苏泽赤红了双目,像个被抛弃的孩童,固执的寻找。直觉告诉我,这件事跟父亲脱不了关系,但朱砂,并不是惧畏强权的人。苏泽变成怎样与我无关,可是朱砂,我最惦念的朱砂,是我磁极的另一端,平衡被强制打破,心里像长了倒刺,血淋淋的疼。父亲精心算计,却错估了人心。苏泽爱上朱砂,身边胭脂粉黛再也无法入眼,约定的婚期一拖再拖。我冷眼旁观,愈发憎恨父亲,朱砂是镜相倒影中的我,是内心叛逆离经的自己,我希望看到她得到幸福,能跟着苏泽远走高飞,帮我打破这攀附求荣的枷锁。
苏泽不再去梨园。反倒是我,天天赖在梨园不肯离去。等到几个个月后的某天,梨园的青衣告诉我一个地址,我推开院门,看到腹部微隆的你,冷清的气质被收敛,周身散发着安静柔和。你拉着我的手贴上肚子,让我做这个孩子的母亲。你说羡慕我的善良纯净,又可知我向往你的自由不羁。我无法接受你将离我远去的事实,明明已经交叉的命运为何结局会阴阳两隔。
苏泽,我并不是如朱砂一般坚强的女子,从产婆手里接过这个孩子,我已经没有勇气进屋去看身体开始变冷的朱砂。她是那么爱美的女子,临别前却把自己弄得满身血污。产婆说,从没见过像朱砂一样狠绝的女子,一声不吭忍住剖腹取子的疼痛,换来这个孩子的啼哭,最后笑着撒手离去。
我想起曼殊沙华,开在阴阳两界的花,艳红如血,一半向生,一半濒死。你我不过是这世间共株的两生花,花开两极,缠绕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