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头(原创)

我在上高中的时候,留的中发——所谓中发,当然不是中发白的意思,也不是中分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要比长发短一些,短发长一些。

当时我所上的高中规矩巨多,而且无比繁冗,不准的东西列出一长列,人之所需不准了大多数,仅差不准在教学区呼吸这一条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以及我的小伙伴们都在烦闷的思索一个问题,花了这么多钱坐在这里,真不知道是我们上学校还是学校上我们。

而在种种条例当中,令我们绝大多数男同学烦闷的一条规例是不准留长发,男生一律留寸头。然后校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张头发短如僧人的小子的照片,贴在各个班级的日程表旁边,曰,这才是作为一个健康向上的同学应该拥有的清秀发型。我们每天走进教室,除了到黑板旁边看看今日扫走廊和倒垃圾的是谁,就要看这个剃着重刑犯发型、瞪着死鱼眼的小子的丑陋脸庞,一天的心情可想而知。

当时我留了不长不短的中发,虽然校方如此规定,但是大多数男同学为了帅气还是要顶风而上的——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那时男生的头发犹如自己的命根,看的相当宝贵珍惜,谁要是敢动一下,不砍了那人的手脚那是对警察叔叔工作的支持。

正所谓“法不责众”,大家都留了远比寸头要长出几个厘米的中发,校方也就慢慢默许了,偶尔抓一些杀马特出来教训 一下,也算是杀鸡儆猴对我们无声警告:不剃劳改头可以,你要是敢弄的人不像人的你试试。

我一直是自己设计发型,我那时的发型是稍稍长,斜刘海,因为头发很硬,脑袋两边长了之后支出来,很别扭,又有些自然卷,于是我到理发店拉直了头发,又弄了软化。这个发型陪了我一年,一直到高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发觉到我脑袋顶上的头发不断脱落,导致我两边长出来的头发显得厚重无比,远远望去,好像一颗香菇。

我想我必须重新设计发型了。

于是我到理发店剃短了两边的头发,但是修刘海一定是要有的,这东西似乎成了那个年代潮流男子的象征。

当时我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大家都叫他老黑,此人从头到脚没有特点,除了黑。

老黑是当时我熟悉的长相还不错的男生中,唯一一个敢于尝试寸头的人——除了他长的黑和没有死鱼眼,他几乎与前面日程表旁边那个整天监督我们读书的僧人重叠在了一起,令人惊叹。

老黑剃了寸头是有原因的。

那是有一次,我们班有一个无比傻的小子惹怒了老黑,老黑这人继承了电影里面那些非洲暴徒的特性,性格极其粗暴,和那个小子大打出手——最后一向自居高尚的班主任出面解决,解决的结果是,那个小子无罪释放,老黑因为在教室打架,在家停课一个星期。

这次事件老黑做出的终结是:别他妈让我知道报告老师的那个小子是谁。

之后老黑的家里托关系,找了班主任,又找到了教导主任,好话说出,红包递尽,如此这般之后,老黑停了一天课,第二天的时候又嘚嘚瑟瑟的背着书包回来了。

老黑这次回来,剃了个寸头,问其原因,曰,积极响应学校号召,做个遵守纪律的好孩子。

而那个被班主任包庇无罪释放的小子,得饶人处不饶人,扬言要找几个兄弟给老黑好看。这个小子一直到毕业,也没给老黑好看,倒是我觉得他的女朋友越来越好看。

高考临近的时候,解放战争胜利般的气氛充斥着班级的角角落落,就连教室后墙角处常年不问时事的刘某也一改慵懒状态,精神焕发,喜气洋洋。

只要高考的门槛迈过,我们就是真的解放了。

这个时候,我们班级的许多男同学犹如参加庆功会一般,开始打理起来。最先开始烫发的是我们的男班长,接着跟风的浪潮汹涌来袭,陆陆续续有人烫了头发。大部分人烫的是纹理头,就是有那种大卷但还不是特别大的那种,因为那个时候,锡纸烫已经过时。有个小子更加胆大,率性的搞了个皮卡路头——头发上面的窝卷大的好像是西游记里如来佛祖的发型,被我们形象的称为大便头,

但是群众的力量还是有限的。最后我们班主任站出来一声大吼:“管不了你们了是不是?!!”将这场烫发闹剧戛然终止,使这波汹涌的浪花就这么惨死在了沙滩之上。第二天的时候,依然是男班长带头,剪回中头,从此之后一直到高考到来,大家老老实实,本本分分。

上大学的时候,我也尝试了烫头,烫的纹理,使我本来就不矮的整体外表又莫名高出那么几个厘米,当然斜刘海依旧是要有的,这不仅代表了我们学生时代,也代表了我自己的时代——因为我脸实在太长,我不能接受我自己没有斜刘海的发型,更不敢想象剃寸头的样子。

那个时候我在大学的寝室里看美剧,里面许多家伙,不管是不是犯人,都剃着罪犯头。这不怪那边犯罪率这么高,再看看我大中华,大家都崇尚杀马特,所以我们的社会风气这么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网上看到这么一句话,审视一个男人是不是英俊,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他剃寸头的样子。

这时我有了一个女朋友——其实应该算不上是女朋友,因为一直我追求她来着,但是她除了默许的和我牵牵手,似乎也没有其他的表态。

那年的深秋,我坐了五个小时的火车跑到同一个省份的另一个城市去看望她。和她坐在快餐店的时候,我潇洒的甩了甩斜刘海,问道:“想吃什么?”

晚上我送她上了她回学校的公交车,我自己一个人走回旅店。在三十块一夜的简陋旅店的公共卫生间,我看了看镜子里的斜刘海,想象自己剪去刘海的形象——但凡人类,身体上某些地方改变之后丝毫不会影响整体形象的无外乎两种,极俊的人和极丑的人。极俊的人自不用说,你看看像文章、吴彦祖这类男星,不论他们什么发型现身镜头,都丝毫不会形象整体美感。极丑的人就跟不用多说了,改变了再多也没人会多看你一眼的,所以在别人的心中,你的整体形象永远不会因为你的改变而受到丝毫影响。

我说我应该不算是这两种的吧。

我扬了扬刘海,嘀咕道。

第二天下午,我又坐了五个小时的软座火车赶回我的大学所在的城市,当天晚上,这个我去看望的姑娘同意和我交往。我欣喜的在日记本里写下:感谢缘分,让我没有浪费这将近一百块的火车票钱。

两个月之后,姑娘打来电话,提出分手,理由是异地恋,没有安全感。

我估计这就叫失恋吧。

既然失恋,一定要搞出点失恋的样子出来,醉死街头这样的事情我是做不来的,我这个人向来不胜酒力,而且在这寒冬腊月,此时在街头醉死,那就真的是醉死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斜刘海,想,那就剪掉纪念吧。

那一天,我一边怀揣着“什么才叫安全感”的奇怪问题,一边到理发店,吩咐理发师给我剪掉了斜刘海,转而留了一个很短的弧形刘海。

但是我最终无法完全释怀这种新形象的感觉,最后回到寝室,在某个作家的书上找到“废话,当然是安全套才能给人带来安全感了”这句话,顿时释然。

去年年末,姑娘又电话找到我,提出复合。可能此妞奔波了一年,觉得还是我这个比较憨厚,可以不计任何结果坐五个小时的火车跑去看她一眼——最重要的是分手之后,没有向她索求一百块的火车票补助费。更为乐观的想法是,这个姑娘想我的好想了一年,才猛然发现,原来我是真的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不要钱,才是真的好。

这年的年初,我重新烫了纹理,迎接姑娘的到来,只是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斜刘海了。

但是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被美剧里那些家伙影响了还是怎样,我开始想象自己剃寸头的样子。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象,因为我觉得凭我的长相,剃了寸头一定会把自己吓的无法入睡,噩梦连连的——但是这种对寸头的渴望真的就像噩梦一样,对我纠缠不止。

我安慰自己,终有那么一天,尝试一次,就在青春将近的时候好了——但是现在是绝对不行的,因为现在我还有女朋友,即便不顾自己的感受,也该顾及我女人的精神承受能力。使不得,使不得。

我和姑娘谈了一个寒假,我觉着这姑娘不错,是个值得结婚的对象。就这么谈下去也不错,按照这个节奏,结婚是个结果,好像电影结局,不论这个电影放映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十四分钟,结局总会来到,否则就要变成新闻联播了。然而我坚信我们都不可能是新闻联播,我们只能是电影,有些还可能是微电影。

寒假结束,我们各自回到各自的学校,半年之后,她开始冷淡,终于有一天提出分手,原因... ...好像还是没有安全感。这个时候,那句“当然是安全套能给人带来安全感了”在我耳边不断回荡,余音缭绕。

这年冬天,我准备尝试寸头了,义无反顾,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豪情,再不注重自己虚妄的形象,再不担心我座位左手边的女生有没有注意我,也不用再顾及我女人是不是会被我吓到精神崩溃。就这样凭借自己的情愿,无所顾忌的走进理发店。

我想这就是成熟吧。

我觉得一个人的成熟与否,并不在于他的年岁大小,主要在乎此人的经历多少。于是我把当初的不成熟归结到经历太少,而这几年当中,经历了帮人打架、停课在家、暗恋姑娘、逃课上网、课程红灯、学业无成、朋友背叛、遭人暗算、流落街头、至亲去世、情场失意、考场也失意等等令人并不开心的事情之后,觉得自己应该已经距离成熟的刻度有那么一丝接近了,说不定我这已经算是成熟了。

我坐在理发店的座椅上,想我今天就要成熟一番。

于是我的脑海中冒出许多知名人物,比如越狱里面的温特沃斯.米勒,速度与激情里面的范.迪塞尔,机械师里的杰森斯坦森,还有我高中年代纵横高三组的老黑。

我对理发师说,剃掉,全部剃掉。

理发师抓了抓我还有些许窝卷的头发,说,剃了可就没了。

我说,没有就没有。

理发师一边拿出电推子,一边安慰的说,反正还能再长出来,对不对。

我说,不对啊,没了就是没了,再长出来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但是我一点也不可惜,形象这东西就像是小时候喜欢的同桌女生,她的美貌是要变的,你的审美也是要变的。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哪怕是钻石,也不会永流传。

理发小哥说道,你看看,怎么样?

我摸了摸自己的监狱头,说道,不错,没有我当年想象当中的自己那么难看。

不过我似乎已经不记得我当年想象当中的自己,到底有多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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